尹城雪仿佛深陷另一个时空,一片寂静与空白将她的喉间死死扼住,她在完全当机的大脑里徒劳地想要筛选出本已倒背如流的歌词,脑子里却像是轰隆隆的搅拌车,把她所能抓住的残言碎语都搅得粉碎,绝望海啸般侵袭而来……
短暂的两秒,却漫长得好像一生。
她终于发现自己的视线里,林梓熏的双唇微微动了动。
一开始给林梓熏的站位使得摄像头只能拍进他的左侧三分之一脸,画面里以尹城雪的面部表现为主。评委席和围观的工作人员皆站在他背后的花亭下观战,因此他的这一微动全场只有她看得真真切切。
只半秒的灵光乍现,她反应过来,他的唇形在默读的正是她的歌词!
循着那开合的唇形,尹城雪的笑意凝在嘴边,启口唱道:
“画册里的青面妖,凤凰鸟
拄拐棍的土地小老……”
林梓熏仍然背对着摄像机无声地和她一字一句一同往下唱。他许是担心她太紧张又忘了词,但实际上,前半句唱过后尹城雪就不再盯着他的唇形,完全的意识又回归她于她的身体,歌词拈来随意潇洒如常。
然而面前,他的眼睛,却是墨玉一样湿漉漉的漆黑,贪婪地攫取她的目光,温润而魅惑,让她深陷其中,一瞥之后就再难以转开视线。
他无声地默诵着:
“斯蒂文森的金银岛……”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字句从唇齿间逸出像是再自然不过的呼吸。
这一幕似曾相识,像是幼年简单却温暖的的游戏。
想起那些年的事,尹城雪眉眼间的笑意像氤氲着的水汽,一点一点蒸腾发散——这是当年自己和那个小男孩最爱玩的游戏——她唱着歌,而发不出声音的他模仿她的唇形一同“唱”着,尽管不知道歌词,但他却总能默契地在一瞬间猜出她下一刻要吐出的字,乍看之下,仿佛两人一起唱着——共用一种声音。
林梓熏望着她沉醉微眯的眼睛,阳光下,那对琥珀一样毫无瑕疵的瞳仁蓄满了甜蜜天真,同时却又像是即将盈满的深池,交错涌动着快乐与悲伤,仿佛在下一刻就要从那里溢出滚烫的泪水。
“今夜梦回仍在寻找……”
她纯净的笑容和阳光融为一体,坐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却让他几乎目眩得睁不开眼。
她却好似对此无知无觉,一面唱着一面伸手拉住他白色的衣角,本只是唱着兴起的不禁之举,却瞬间让林梓熏的五脏六腑火烧火燎地疼痛,他在这刹那无比地渴望能和她合唱,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她终于察觉到林梓熏的异样,停下来,惊奇地看着他。
一瞬间,周遭静寂下来的空气让他以为自己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漫天星光下的山谷。
林梓熏感到紧窒的嗓子略略松动了一下,他迟疑着说,“你是不是——”
“阿熏!你在干什么!轮到你唱了,走神了?!”Kin的声音高八调带着不可置信的惊异,从他身后逆卷而来,他的眼神如烛光一般忽地一闪,恢复了最初的温煦淡然,转过头冲Kin搔搔后颈说,“对不起,刚才觉得这个女生表现得很好,看着就走神了……”
Kin紧盯着他的脸,狐疑地点点头,脸上却分明是不敢相信的表情,说道:“现在准备好了吗?”
“嗯,OK……”
尹城雪因为林梓熏如此看得起自己,又是激动又是不好意思,脸上登时红了一片,小声说:“谢谢你啊……刚才说的什么是不是?”
林梓熏唇边噙着淡淡的笑,望着她,黑白分明的瞳里映出尹城雪的影子。
他是太想她了。
——在这日益疯狂跳动着的思念里,想着她,好像世界上所有女孩身上都有他的影子。她分明不是这个模样的。
林梓熏勾了勾唇角,说:“没什么——好好加油吧,你的声音很适合这首歌。”说着抬手轻抚她毛绒绒的短发。
尹城雪感到那只手上的温热隔着头发传到头顶,又一点点蔓延到脸上,微微的发烫,后背窜过一道惊电。她猛地扬起脸——一张柔和明媚的笑脸投入眼底,恍然间她以为自己看见了当年那个沉静内敛的男孩,他不能说话不能歌唱甚至不能用自己的声音传达心情,但当他开心的时候会笑着伸手摸她的脑袋,先是故意逗她似的把头发揉得乱了,复又细心地替她理顺,而当他想听她唱歌时他总是会将她的手……
林梓熏压低了身子,将尹城雪纤细的右手纳入掌心。
一声“GO”,有如投入水里的石子掀起层层波澜。
彼时万水千川都似乎汇聚到了鼻尖,她以为自己要哭出声了,但当张嘴的那瞬间,完满的歌词却流泻出来,像融化的太妃糖,同时流淌着天真欢快与温软依恋,
“画册里的青面妖,凤凰鸟
拄拐棍的土地小老……”
——像是坐在为记忆里灿烂的阳光里为他唱着,那些词那些字,每每被他猜对。
——好像每一个字都猜对了,他依然无声地跟随着她,演唱那些熟悉又陌生的歌词。
“斯蒂文森的金银岛
今夜梦回仍在寻找……”
——仿佛将生命里所有的重量都倾斜在了舌尖,她倾尽全力要让她的歌声留在他的记忆里,永远的,永远的。直到有一天他能开口唱了,第一句就是她的歌.
——好像这是属于她的歌,字字句句都满含焦急的等待与期盼,等待着他,期待着他也……“和我一同听故事的人却不见了
他胖乎乎的波斯猫
有四只粉色梅花爪
他家飘落下花芍药
纷纷扬扬的很美妙……”
他好像穷尽了毕生的努力,终于能够将心尖上的渴望唱出,循着被她歌声余韵震动后的空白,注入自己日日夜夜的想念与眷恋,好似只要错过这一个空隙,就要被身体里澎湃的感情挤碎摧毁。然而仅仅如此,却远不能让他满足,他期待着更多,更多……
“某年某月他的微笑
像是幸福的糖霜将我环绕……”
他的声音终于和她交缠在一起,盘绕着游走在高低音之间,浑然天成犹如同一个人的歌声,
“某年某月他的歌谣
像是等待下一刻我的曲调
一同涌入他的怀抱
我知道终有一天会找到
在这不大不小世界的某一角
有他和他唱过的童谣……”
面颊上发着痒,但她不敢伸手去抹,她只能紧紧攥住他的手,一刻不敢放开。尽管她的视线已经模糊的一片扭曲,但她仍然死死睁大着眼睛望着他,无比害怕下一刻,面前的人又会像从前,乎地消失。
这一刻蝉鸣亦止,天地间空旷的好像只余亭间的二人。扑面而来的夏风带来茉莉的清香,柔柔骚动着他们的发丝,好似催促着——她的声音涌入他的怀抱……
“那首歌还停留在那一秒
就等着下一刻我的声音如此涌入他的怀抱……”
她的眼泪像要灼伤他似的一次复又一次溅落在他的手背上,然而她的声音却没有一丝哽咽,反而更加清亮纯美,
“她和他胖乎乎的波斯猫……”
他的声音如影随形穿插与她的纯美之间,
“有四只粉色梅花爪……”
她的眼泪发了疯似地往外流淌,却不能弥盖绚烂的笑靥,她是那样的欢快,那样的欣喜,仿佛头枕世界最美妙的梦境,永远也不想醒来,
“她和他家飘落成雨的花芍药……”
他的笑容里收敛了一切魅惑,将一切光芒收于眼底,单单留下少年一般稚气的美好,他的声音像是在梦里排演过无数次,契合着她的音调,完满如斯,
“纷纷扬扬的很美妙……”
下一刻,两人的歌声再一次汇聚成默默流淌着的河川,缠恋着彼此声音里美好,
“某年某月的微笑
某年某月的那一首歌谣
像是等待下一刻我的曲调
一同涌入他的怀抱”
她怔怔地望着他,泪眼模糊满面绯绯然,他亦沉默地看着她,这一刻——歌已尽了。他仍然握着她的手,却只字片语都说不出口,好像一开口一切就将灰飞烟灭云消雾散。
猛然间,Kin的掌声响起,叩醒场中一片沉寂。随着这第一声鼓掌,场内起起落落一片叫好喝彩。
热闹的声响里,尹城雪低下头去,当她重又抬起头时,面上已云销雨霁,泪迹全无。她抽出被握在林梓熏掌心里的手,眯起眼笑着问:“你看我表演的可好?”
林梓熏面上郁翳的阴影一掠而过,脸上复又浮现出魅惑的笑意,毫不吝啬地夸奖:“很好,我看过你之前两轮的比赛录像,一直觉得你的声音大概很适合这首歌,但是没想到你还很聪明,演技一流……”说罢又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这一次却极快地收回手,转身往亭下径自走去。从立在下面的吴之渐手里接过一瓶矿泉水,扭开了仰头就喝。
周围的工作人员和场务开始在划区里四下奔忙收拾机器、拆卸遮阳帐篷。尹城雪手中揣着后勤组送来的矿泉水,仍然呆坐在亭子里,这第三弹场会的评估结果会在一周后由鲲鹏官网发布,尽管她对自己的表现也感到很是满意,相信最终胜出者的位次自己十拿九稳,却掩不住心底阵阵发虚。她盯着几步开外的遮阳篷下,林梓熏正仰头喝水的背影,耳边好像自动屏蔽了所有嘈杂,只能听见方才他们一起唱过的歌——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在身体里回来荡去。
她真的希望那是他,那一刻林梓熏和他是那样的像,但是尹城雪却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不仅是个哑巴,并且已经再也不会和她站在同一片阳光底下了——当年她亲手埋葬的他,她又怎么会忘记。
方才给尹城雪做造型的妆师跑上亭子来,对她的歌声和表演发表了一通长篇大论的溢美之辞。尹城雪魂不守舍地听着,复又自嘲似地笑笑,抽回了凝固在林梓熏身上的目光。
吴之渐正把龙奚崇抓在手边训话,迷茫王子不忘摆弄水晶制的四阶魔方,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凑合听着。两人一时都没顾上身边正喝着水的林梓熏。
更没人发现他一直仰着头,却一滴水也没喝下。
水瓶折射着下午最炽热的日头,狠狠刺痛了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