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不错吧?”
阮妃仿佛突然被声音惊醒似地打了个寒战,手里盛着暴风雪冰激凌的纸杯也跟着晃了一晃。
“嗯,很好吃。”
“那我们换一勺吧我的有加芝士蛋糕,我也想尝尝你的,”尹辙铭从自己的杯中剜了一小勺伸到了阮妃面前,温柔地说,“来张张嘴……”
阮妃将脸颊边的长发别到耳后,伸头小心翼翼地含进勺子。随即也在自己的杯子里舀了满满一勺,朝身边的他无声地递了过去。
这一刻,坐在百货广场的顶层,灼热的阳光透过钢化玻璃铺就的屋顶,直直洒落在她和他身上,原本裹夹在光芒里的炎烈在冷气的作用下也变得柔和温煦。这样的夏末,捧着冰雪皇后的冰激凌,她一瞬间错觉自己是安徒生笔下的白雪皇后,高坐于透明冰宫的深处,半阖着眼,面色如水地俯视着,面前的整个世界都卑微地臣服于脚下。
阮妃第一次知道世界上有“Queen”这个词汇,是在和艾雨学打扑克的时候,当年艾雨敲着黑桃Q对她说,这是黑桃皇后。阮妃喜欢黑桃皇后这一称法,也喜欢读出“Queen”这一词组时,上颚深处微微的震动共鸣,仅仅是念诵着,就让唇齿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奢华。于是她把那张黑桃皇后谨小慎微地收藏着,合着自己对皇后的所有童话幻想一同掖进自己的钱包里,每每在痛楚郁闷时拿出来翻看。阮妃也曾自嘲,人人都有向往的偶像,她的榜样与偶像却是一张扑克牌。
同样又是艾雨在很久以后告诉她,《黑桃皇后》是普希金的小说,也是柴可夫斯基的歌剧,故事里的男主角妄想借赌博一夜暴富,赢得上流社会的爱情,最终输光了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这是一个以悲剧告终的故事,因此这一张扑克牌也象征着赌徒和厄运。然而得知这些的时候,这张黑桃皇后已经像是夜夜伴小女孩入睡的亲密玩偶,与阮妃密不可分了。
赌徒?阮妃在心中不以为意,这世界分明就是一整张庞大的赌桌,所有人都不可避免地坐在了桌边,生而即是赌徒,一些赌徒眼明手快敢于下注最终从这张桌上瓜分走了一切,另一些赌徒总是畏首畏脚患得患失,迟迟犹疑着不敢下注,却不知不赌就永远没有赢的那一刻。
娇兰一千零一夜特有的清雅气息此刻仍然缭绕在鼻端,这样的香气日益浓烈得包裹着尹辙铭,使他即便就坐在她触手可及之处也何其陌生。这习习香气无时不刻都让她焦躁不安,仿佛在不断提醒着,她只是尹辙铭藏匿于黑暗中的一个影子。而这香气的主人才是唯一那个可以挽着他的手走在阳光下的女人。因为这愈发难以压抑的焦躁,阮妃更加明白,唯独成为赌桌上的赢家,手中握有足够沉重的筹码,她才配走在他身边。
她不想似白雪皇后那般冷漠到遗世独立孤独一身,却渴望能拥有同样的高贵姿态睥睨一切,粉碎曾对她不屑一顾的一切,驱散他身上不属于她的香气。
“在想什么呢?”
她骤然从沉思里清醒过来,笑笑说:“没有啊——对了明天你的生日party是在哪里办呢?你的礼物我都给你准备好了哦。”
尹辙铭不动声色地说:“我想你还是不要去的比较好,白漱玉也要来的。”
“这是我们在一起以后第一次给你过生日啊……”阮妃的声色里有一分让人怜惜的哀求。
然而身边的男人却皱紧了眉头,阳光在长睫毛上投下的阴影也在眼底变得凌厉起来。他说:“你答应过我会听我安排的。”
阮妃看着他,那双波澜不惊的漆黑眼里映照出两个自己的影子,看来渺小之极。她突然没来由的在阳光下遍体生寒。
“乖——派对一结束我就去找你,好不好?”尹辙铭放柔了声调,听在她耳边却像冷气一样嗖嗖发凉。
阮妃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两人无言对坐了片刻,她将纸杯搁在手边的长椅上,试探似地问尹辙铭:“你说我要是像白漱玉那样,做一个明星一—你觉得好吗?”
尹辙铭没有马上回答她,也没有再看着她,轻轻合上眼睛仰身靠在了椅背上。
沉默绵延到她以为他不想回答的时候,他却突然说,“阮妃,那一点也不适合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不够漂亮吗?”
“当然不是。”
“是我歌唱得不如她么?”
“你知道这不重要,你和她在这上面没有差别。”
“我知道差别在哪,我就是没有她那样一个好爸爸,能给你家锦上添花!”阮妃“噔”地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浅色的影子漫过他的脸。看着他缓缓睁开的眼睛里依旧波澜不惊,像是自始自终未曾泛滥过感情。恍然间她终于抑制不住自己交织着嫉妒与害怕的焦躁,歇斯底里起来,“可是我也想能被人们仰视,想漂亮灿烂得让你的眼里只看着我,你懂不懂!”
尹辙铭仰视着她,了无光亮的眼睛再次毫不留情地映出她灰暗的影子,他沉声道,“阮妃,这是你吗?”
阮妃,这是你吗?
她瞪大了眼,万语千言卡在喉头间都化成了倒灌而下的酸涩,那么酸那么苦,让她的胃里都翻江倒海起来。
“你想的太容易了,漱玉家里确实有钱,却也很努力,在你的眼里她是众星捧月,可是每天她睡几个钟头,私下如何受人冷眼,又是怎样不得自由,你都清楚吗?”尹辙铭撇过头,似乎不愿多看她一眼,连珠似地逼问起来:“你这样评价她公平么?你真的向往这样的生活吗?这样的话可不是小孩撒娇说的好玩。”
阮妃面青唇白地垂首僵立在他面前,狠狠攥着手,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拳头正骨节分明地泛着一层惨白,她甚至能听见手心的汗液流淌而出的声音。
——他说的确实不错,但是面对着抢走自己最爱的女人难道还要她摆出一副善解人意的虚伪面孔么?
——为什么总是这样,总是有这样的事,只有白漱玉可以她却不可以,说是白漱玉坚强的足以背负起那样的生活,那么她阮妃又有何不可?
——自以为为了得到他的侧目她什么都可以做到,他却又凭什么认定她做不到?凭什么呢?
“阮妃,我真的不希望你再想这些,我一直觉得你是很特别的,没有贪念很单纯,所以……不要再想那种事了……”
阮妃缓缓坐回他身边,将头靠在他手臂上,抬起头。
笑容在阳光里天真纯洁,她的脸上俱是歉意,说道:“对不起,我只是觉得你最近都在忙自己的事,有一点不满,所以借故乱发脾气,你没有生气的吧?”
“没有……”尹辙铭的声音亦柔和下来,“我就是希望你好好的,不要再想她的事了,好不好?”
好吗?好不好?
这是尹辙铭放在嘴边用来哄她且百试不爽的话,分明是疑问句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就像是哄骗孩子似的,又像是在哄心爱的玩具。
——假如只不过是玩具,那么终有一天会因为种种原因失宠的吧。
“好。”她仍是冲他笑着,旋即低下头去,拿起手边的纸杯继续一口口往嘴里送着已经化成了水的冰激凌,像是吞咽自己的眼泪一样辛酸冰冷。
——阳光底下,这一刻,我才知道,即便就坐在你的身边也能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