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车门,仲夏的热浪仿佛饥不择食的兽群风卷残云将车内的冷空气吞噬殆尽。胖子一探身,热气侵袭下软绵绵的身子居然没能爬出驾驶座,再一使劲,伴着脚下一蹬空,胖子好像肉丸子下锅似的滚着下了地。气喘吁吁地爬起身,重重一扣车门,胖子不甘不愿地扭了扭隐没在脑袋与圆滚滚肩膀之间的短颈子,瞟了眼正悬中空的大太阳,低声咒骂了句,“靠,后羿忒不厚道了,再多射下一个会死啊!”
肉丸子慢腾腾地挪向离泊车位最近的一户独栋三层小楼,原本深红色的斜顶瓦片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一层火焰一样的炫光,随着视线的移动,亮丽的颜色好像跳跃流动起来一般。然而胖子此时全然没有兴致欣赏这一番流光溢彩,只盼着赶紧折腾完这百十步的煎熬。
院门内侧还放着清早送来的报纸,拿在手上烫的吓人,胖子把报纸随意卷了一卷夹在被汗水浸透的腋下,正要再从裤袋里掏钥匙串儿,却又一顿,直接伸手往门把上一按,白色的嵌花窗门悄无声息地向外打开。
这家伙啊,什么时候能知道门之所以叫门,就是拿来锁的啊。
房间里清凉的空气让胖子瘫软成一团浆糊的精神重又一振,尽量压低了声音反手关上门,蹑手蹑脚地准备换上室内脱鞋。
“老爹,你是来偷我的钱?”
正在与汗湿的脚丫子和黏糊糊套在脚上的鞋子无声搏斗的胖子听到这一声,乍得险些又要滚地,猛地一抬头,看见右前方镜子里映着个躺在地上的男人,四仰八叉着,姿态甚是舒适。
胖子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珠子,狠狠使劲抖腿把鞋子甩脱,气不打一处来:“阿熏,以后醒着就吭一声啊,把我吓成一死胖子挂在你家门口了,我家婆娘不会放过你的啊!”
胖子好不容易把自己挪进沙发坐下了,镜子里的男人一侧身,在色泽暗黑的木地板上支起右手臂撑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肉团不住往外躺着淋淋肉汁,过了几秒才摆出一副无辜之极的笑容说道,“我以为吴胖子的钱又给媳妇扣光了,往我这扒拉生活费来了。您家那媳妇啧啧……实非人也”话毕竖起大拇指悬空晃了几晃。
“懒得跟你扯啊,我还不是担心你睡得晚怕吵着你嘛,我一肥佬做贼似的容易嘛我!”胖子从咖啡桌上抽了几张面纸,往脸上揩了几把,“既然人醒着,早点跟我回去吧,那俩家伙都到了,换衣服去。”
“遵——命——”百般不情愿地拖长了声音,男人从地上慢腾腾地爬起身,往二楼自己的房间挪腾。
“对啦,阿熏,明天的新书签售——要我来接你吗?
“什么呀,不知道。”
“喂你这小子,我上个月就给你写这了!你看啊——8月12日这里——”胖子愤愤不平地抬手指着挂在客厅南面占据了半个墙面的挂式日历,“喏,下午一点半群光广场——”
“诶老爹,你知道不,明天是七夕啊。”
胖子闻声仰头,二楼楼梯沿正趴着那个懒洋洋的男人。
“七夕?这好像不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法定节假日吧?”
男人靠着楼梯黑色的铁艺扶手伸了个懒腰,说道:“可是我想约会啊,明明是情人节嘛。”
“等你有了要伺候的娘子会给你放的……”
“我有啊……”
“你……”胖子腾地站起身,原本尾角耷拉向下的眯眯眼一瞪两个大,“你有……你有什么啊……喂林梓熏,你玩我吧,不带这样的你早怎么不说啊!你……是谁啊那位?CiCi?还是嫣然?”
“哈哈,虽说我有吧……”烈烈阳光透过玻璃窗折射成温软的亮光,在林梓熏的脸上投下幽幽的阴郁,然而这淡淡的神色只一瞬就被浓郁的笑意勾去,带着一丝捉弄得手的得意,“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很久以前。”
仰头看着那张线条干净,几乎要透出光亮的脸,胖子刹那愣了神,就像第一次见到林梓熏的时候。
推开那间待客室门之前,他没有想到下一刻即将见到的那个人会怎样改变自己的一生。但后来的很多个夜晚不知为什么,胖子还是会梦见那扇门后的光景——会客室角落的沙发群里坐着一个男孩——背对门穿着白色的套衫和蓝黑的牛仔裤,那么简单,那么平常,孤伶伶的背影看起来甚至有点脆弱的意味。
然而当胖子走到面前,那男孩慌忙仰头站起的这一刻,却让他恍惚了好一会儿。
那是一张在阳光下被修饰出绝美光影的脸,在墨潭一般的眼眸衬托下,那透明温柔的脸缓缓带起一抹羞怯自信交织的笑容。伴着这笑容,如阳光一般温暖异常的声音在胖子耳边响起,“吴之渐老师吧?老师您好,我们电话里谈过的,我就是林梓熏,双木林,梓木的‘梓’,熏风的‘熏’,今后请您多多指教啦。”
胖子闻声机械地伸出肉乎乎的右手,心中只有“林-梓-熏”这三个字在一遍遍回荡,紧锣密鼓地沿着每一条神经血管迅速传导震动着,几乎让心脏都要蹦出胸怀。胖子意识到自己最辉煌的人生在和眼前这孩子相遇时已然展开。那恍惚间,林梓熏的笑容深深刻在了他的眼里,那样同时散发出危险又温煦气息的笑容,那一双漆黑却游弋着魅惑的眼睛横亘在时光的流逝里,直到今天都让人不忍直视。
吴之渐仍然保持仰着头的姿势,却赶紧抽回目光缴械投降,“好吧,我知道你又想自己乱晃晃是吧?明天签售结束到晚饭点应该是有腾空的,自己散散心吧,别让人认出来缠住了。”
“万岁啊,我就知道老爹你最疼我的了!”林梓熏从楼梯扶手上探出大半个身子,作势要抱吴之渐似的。
“我是看你最近忙的不成人形才特批让你休息一小会儿啊!别得意忘形!”胖子赶忙摆手示意他别装模作样赶紧去洗澡换衣服。
“多谢老爹护犊情深啊,不过你过虑啦,超人熏可不会累。”楼上闷闷甩下一句话,听动静是从浴室里飘来的。
吴之渐嘴边咧开一抹苦笑,晃晃脑袋,重又把圆溜溜的身子托付给沙发垫,闭上眼睛,笑意还延续着,眉头却慢慢拧了起来。
——真的不会累吗,这孩子。
快三年了,吴之渐看着他从一个连富裕都称不上的小作家蜕变为组合天团CHI的队长,比起胖子年少读书和刚刚工作那会儿,和CHI共同奋斗的这1000多个日夜好像有意折磨人一般,蜗牛一样迟缓地向前移动,狼狈着,艰难着,蛋疼着,然而林梓熏的笑容似乎是隔绝时间的存在,永恒停驻于任何辛酸苦涩或是甜蜜的时刻。即使是组合刚起步时被扣上莫须有的抄袭罪,在72小时不吃不睡后,面对胖子,林梓熏还能用燎起泡浮肿的唇,勾起那温煦的笑意,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吴之渐,我还不能输,我有非实现不可的愿望。”
在那以后,这一句话几乎成为胖子和林梓熏之间的默契。作为一名一直以来都未成气候的经纪人,才华平庸的吴之渐本来就不是一个有毅力、善于坚持的人,但站在林梓熏身边,每每听着他这样说着,吴之渐的心里好像也有一块地方变得踏实稳定下来,仿佛他说的那个愿望也变成了自己想要实现的。就这么一边猜测着那个愿望实现后会展开怎样的未来,一边继续手上的努力,似乎逐渐离希望也不那么远了。而之后,一座山就慢慢被他们踏在了脚下,俯瞰巅峰风景的那一刻,也并没有觉得来路有那么痛苦不堪。
每当跟在阿熏背后,听着身侧疯狂的歌迷们高声尖叫“Cony”,看着她们手里小小的绘板上写着阿熏的名字或是C-O-N-Y这四个字母,胖子常常会有瞬间的刺痛感。
胖子知道林梓熏每当文思不畅,写歌缺少灵感的时候喜欢彻夜沿着江滩漫步,那段步行道总共8公里长,一整晚他就在这八公里上来来回回不厌其烦,直到踩下某一步灵光一现。然而更多时候他会无知觉地走到天边泛白,足够回程给大家捎早点。胖子曾好奇那么一种漫步是怎样的过程,然而在亲身体验后才些许明白,那样的夜有多漫长,比起无数个这样绵延的夜晚,歌迷的声声喝彩实在太过短暂。
第一次带着阿熏参加舞蹈培训的情景至今还历历在目,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这样一个长相精致的男孩居然手脚严重不协调,在尝遍指导老师白眼的三个半小时之后,阿熏都难以让动作赶上节奏。站在几个一同参训的男生里,总是慢半拍的他笨拙的像一只冬眠刚醒的小熊,时不时做错动作伸错手脚磕绊到旁边的人而引来一阵高过一阵的咒骂和嘲笑声。当胖子抱定“林梓熏在这方面完全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念头时,仅时隔两天后,这家伙却在课前Review上完满帅气地完成了长达九分钟的繁复动作,轻跃凌厉如一个职业舞者一般,随着结尾pose被以一种过分眩目的形态呈现时,胖子几乎以为先前笨拙的林梓熏只不过是自己一场梦魇。然而这之后开始学习新动作的他彻底粉碎了吴之渐的幻梦——他眼前重又出现那个左右手不分,做个地板动作就摔得地动山摇的小脑偏瘫儿。
那家伙够笨的,只是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让身体硬生生的去习惯那些动作,直到它们对他而言如吃饭写字那样稀松自然,直到每一个节拍的衔接即使是在半梦半醒间都能细数。这是胖子后来才知道的,林梓熏训练自己的方式。然而在这千篇一律的枯燥过程中究竟要多少次重复多少次循环,胖子几乎不敢去想。歌迷手中的绘板实在太过狭窄,既书不尽那些反反复复,也完全不够描摹那些魔鬼训练后凝结出的,令人一心为之神往的舞姿。
跟在阿熏身后,想象着他脸上温煦的笑意汇聚在左颊深深的酒窝,想象着他心里那个愿望,想象着他即将带来更多的惊艳,吴之渐就能感觉原本疲惫的身心像瞬间充满的电池。
当香烟快燃到尽头烫了手指,胖子才发现自己正无意识地坐在烟雾缭绕里,他好笑地拍拍自己毛发稀疏的脑门,阿熏这个妖孽啊,从他的眼里看到的那深深笑意总能把人卷进一阵胡思乱想里。
在他起身往烟灰缸摁灭烟头时,林梓熏也梳洗毕了往楼下走来。
阳光好像也随着他的身形亦步亦趋,勾勒出他颈间有力的线条。
他把拈在手指间的深红色大框墨镜架上鼻梁,总算隐没了那一对有着邪魅力量的漆黑眼睛,却因为这暧昧的颜色让整张脸呈现出异常的妩媚。
看着这么一幅好似画片一般完满的情景,吴之渐第无数次感谢上苍,让他某年某月某日推开那扇门。让他遇见那样一个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