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武旗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韩来美发生如此激烈地冲突,烈日下用愤怒的语言互相攻击。
武旗不是那种“造事者”,所以与他人发生冲突让他心生难过。而韩来美生的如此美丽且是上司,本应该亲近与恭维她的,但昨天的那一番经历将他摆在了她的对立面,武旗绝不希望这样。
他有些后悔昨天的不克制,至少应该穿了了衣服出来。今天应该会遇上她,那又该是怎样的情景呢?她会如何处置自己呢?一想到这,武旗就觉得心脏下面被塞了一块冰。
武旗跟三个不认识的人走进电梯。他呆立门边,电梯缓缓自动合起。
韩来美忽然出现,她叫道:“请等一下。”
她今天来的也很晚。
武旗一惊,连忙按键,电梯门居然还在缓缓闭合。武旗又一惊,低头看时,手指竟按在关门键上。他再抬头看韩来美,电梯合上的瞬间,他看到韩来美抱着手臂站在那里,睁圆了眼睛瞪他。
电梯上升,武旗身后传来不满的男声:“你就不能等一等韩小姐吗?”
武旗不说话。
今天成俊还是没来上班。
“不是说今天回来上班吗?”武旗不解地问。
“我也不清楚,”石敢奢有点着急地说,“打他的手机,通了没人接。”
这时,两人手机同时响了。
“是阿俊发来的。”石敢奢说。
“我的也是。”武旗说。两人对视一眼,心中升起不祥的感觉,将手机放到一起,短信的内容相同:
“身体始终压制心灵,真爱原来填不满欲壑。爱应该是温暖的家,不应成为披在罪恶身上的隐形衣。这已不是我的世界了。”
“这是什么意思?”武旗问。
“妈的,阿俊这是发什么疯!”石敢奢说着,立刻拨打成俊的电话。
几秒后,石敢奢的脸色都变了:“阿俊关机了。”
“什么?”武旗惊叫起来。手机关机,绝对是不好的预兆。
“走,找韩来美去。”石敢奢说。
韩来美也在关心成俊的情况,看完成俊的短信,说:“你们现在立刻到成俊的家里去看看什么情况。”说着拿出自己的车钥匙交给石敢奢,“开我的车去,这样快些。”
走出办公室时,武旗忍不住回头,正好碰上韩来美的眼神。
武旗和石敢奢开车直奔成俊家。
“啪啪”用力打门,同时高喊成俊的名字。
门开了,露出江莲惊恐的脸。
“阿俊呢?”石敢奢急急地问。
江莲一边后退一边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阿俊请了一个星期假,说家中有急事,你竟然不知道他在哪?”石敢奢皱起眉头问。
江莲低下头,说:“我真不知道。”
武旗看到茶几上有一部粉红色的手机,屏幕亮着,心中一动,拿在手中翻看,“老石!”武旗叫一声,将手机递给石敢奢。
同一条短信:身体始终压制心灵,真爱原来填不满欲壑。爱应该是温暖的家,不应成为披在罪恶身上的隐形衣。这已不是我的世界了。
“这是什么意思?”石敢奢忍不住对着江莲吼叫起来,“阿俊给我和武旗也发了这条短信,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真爱原来填不满欲壑’,你怎么对待你老公了?”
江莲倒在沙发上嚎啕大哭。
武旗说:“报警?”
石敢奢说:“报警!”
三天后,警察找到了成俊,他的生命已溶解在冰冷的河水中了。
停尸房里。
韩来美只看了一眼,就捂住嘴留下泪来。
武旗不敢相信地看着石敢奢:“老石,怎么会这样?”
石敢奢咬紧牙齿,摇摇头。
江莲也赶来了,她伏在成俊的身上撕心裂肺地痛哭,口中一直叫喊:“对不起老公……对不起老公……”
石敢奢看着这个因阿俊的爱而变得美丽的女人,心中升起无比的厌恶之感,觉得她蝴蝶一般的外表下,跳动的不是心,而是那条永远不变的毛虫。
两天后,韩来美从警方那里得到了成俊的死因:自杀。江莲交待说,她和别人偷情,被成俊抓住。
公司成功封锁了消息,并立即任命总经理的一个亲戚做副经理。其他人都认为成俊是跳到了更好的公司。
武旗受到双重打击,想要溶解他的愁云惨雾笼罩着他,围绕着他,没有了南方来的轻风,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散去。
“成俊死了,被他老婆害死的!”武旗的这句话让武爸武妈心惊肉跳,可再问详情,武旗一句话都不说了。
晚上金银花来到武家。
“小旗呢?”
“一回来就跑到树那里去了,晚饭也没吃。”武妈妈担忧地说。
“他最近是不是中邪了,魂不守舍的?”
“唉,”武妈妈叹口气,“这叫祸不单行,那边雨莱刚走,这边他公司里的一个好朋友又死了,这打击太大了。”
“这样啊,那我交给我吧,我劝劝他。”
金银花来到黄果雨树下,没看到武旗,知道他又藏到树顶上了,开口大叫:“武旗,出来!”
没动静。
“再不让我看见你,我可要浇汽油烧大树了。”
一阵“哗啦啦”响,武旗像中箭的猴子一样,慢慢爬下来,坐到离地面最近的一根树枝上,盯着金银花,不说话。
“继你的爱人走了之后,好朋友又死了,是这样吗?”金银花说。
武旗龇出牙齿,一副咬人的模样,说:“像刀子一样又冷又硬的话,只有你才能说得出。”
金银花掏出一包香烟,在武旗面前晃晃。武旗夺食一样抢过去。
“给我一根。”金银花说。
两人抽着烟,金银花说:“也难怪。如果是你死了,我也会像你一样伤心。”
武旗说:“你有心吗?”
“当然有,不过,我顶多在收到你死讯的时候伤心一次,然后在火化你的时候哭一次,第二天我就会照常营业,照常笑脸迎客。”
“我在你心里就那么轻飘飘的?”
“当然不是,我以为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伤心和思念不是研究,也不是职业,你不用挂在嘴边,更不用放在脸上,一个人在心里默默想就是了。生活就是生活,那些快乐、悲伤只不过是生活中的收藏而已,累了、无聊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看,可如果你把它们当成整个生活,那就错得不能再错了。”
武旗觉得心脏好像被滴了两颗黄果雨树上的露水,他问道:“是这样吗?”
“不这样,还会有哪样?”金银花说。
武旗挠了挠金银花的头发,说:“想不到你脑袋里的汉字也能组织成几句似是而非,但对人还是有些小作用的话。”
“不是我想出来的,是名减一说的。”
“那个和你视频的猥亵男?”
“他只是长得猥亵,笑得有些猥亵,但人还可以。”
“你该不会?”
“不可能,只是一个远程的大哥哥而已。”
“你带了香蕉没有?”
“没,我带你去吃牛肉砂锅,我也没吃饭呢,咱们顺便喝点小酒。”
一起来到不远处的砂锅店。
砂锅“咕嘟咕嘟”地响,白酒“滋滋”地下肚。
“知道吗?庚子年找了个女朋友。”金银花说。
“真的?什么时候?”
“不知道,他只说是网上认识的,别的没说。”
“网上的?只怕是一夜的女朋友吧?”
“这不一定,网上认识的人,有的在万里之外,可有的说不定就是附近的人。天天见面,天天陌生,反而要在网上认识和了解。”
“有些道理。”
吃完肉喝完酒,两人提了外卖,奔赴网吧。
武旗问庚子年他女朋友的事,庚子年饿鬼一样吃着牛肉砂锅,并不回答,只是说:“人生就像一场游戏,你不可能只扮演一个角色。除了只能死一次之外,其它的都是游戏。”
每个人对人生的解读都不一样,这是毫无疑问的。庚子年说人生是游戏,扮演不同的角色,遭遇不同的BOSS,干掉BOSS,得到极品。武旗则将人生比作香烟,烧着,浪费氧气,产生不良的气体,一会被吸收入内,一会被排挤出外,然后烧成一截灰烬,人生就完了。于己无利,于他无益。
武旗学抽烟,在高中时代,是受到修车王的影响。
修车王姓王,但不知他的名字,所有人都叫他“修车王”。
修车王在街口修理自行车。他叼着烟卷拿破轮时的神情,在武旗看来,足可吸引班花。于是武旗对着镜子偷偷练习修车王的神情,可他被烟熏得挤眉弄眼、泪水直流,看起来十分幼稚可笑。烧了两包烟无效后,他去问修车王如何做到那样的神情。
修车王冷笑一声:“等你获得了那样的心情,由心而生自然就会出现。”
多年以后的清晨,武旗咬着烟跑进卫生间。尿水哗哗,他无意中往镜子里一瞥,豁然惊呆了。镜子里他叼着烟的神情,不正是他当年从修车王那里努力学习而未获得的吗!现在竟如此自然地如雕塑般地出现在了脸上。他想起修车王的话:等你获得了那样的心情,由心而生自然就会出现。
武旗眼角抽搐。他就像遭受猛击,如颓如废失力坐到了浴缸边上。
星期四。
生活还在继续,双手依然要不停地从海中拉出绳子,只是这绳子变得越来越沉重,并生长出荆棘。双手流着血,看着前方,海上的暴风雨已经准备好再次汹涌而至,这次会来得更猛烈吗?
中饭后,楼顶上。
“阿俊曾担心六条腿的男人变成四条腿的蛤蟆,没想到一语成谶。”石敢奢说。
武旗不说话,盯着石敢奢,石敢奢被他盯得发毛。
“干嘛这样看着我?”
“你该不会也来打击我一下吧?”武旗用戒备的口气说。
石敢奢长出了一口气,说:“小旗,我跟你说件事情,但你答应我你一定要坚强。”
武旗立刻吼道:“我坚强不了了,我已经崩溃。不是在崩溃中,是已经崩溃了!我现在是行尸走肉,是他妈的‘武旗牌’行尸走肉!”
“我被他们赶出来了!”石敢奢沉声说。
“什么?你和你女朋友分手了?”
“不是。昨天晚上小柔忽然带了个男人回来,说是她的男朋友,我一下子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平时我对她那么好,我以为她明白我的心,会等我带她走。没想到她会带着男朋友回来,来的太突然了,我毫无准备,思想全乱了。等她送走那个男人后,我在楼下截住她,向她表白了心迹。没想到她立刻回去跟她父母照说了我的原话,结果她们全家暴怒,大骂我是‘白眼狼’,把我从头到脚的东西全都从十楼扔下来,幸亏我跑得快,要不也会被他们一家从十楼扔下来。”
“然后呢?”
“然后我在旅馆里住了一夜,今天来向你告别。”
“你要到哪里去?”
“和一个朋友合作外贸,很赚钱。以前想天天见到小柔,所以催了我好多次都没去。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也没有了牵挂,我要大干一场。”
“阿俊不在了,你又要走了,我该怎么办?”武旗木木地问。
石敢奢抱着武旗,用力拍他的后背,说:“小旗,坚强些,你现在该长大了。渡过这一劫,就会好起来的,我们都会好起来。”
“今天就走吗?”
“是。今天就走。别换手机号码。”
第二天,武旗看看左右空空的座位,沉默了几分钟,然后将辞职信交给韩来美。
“武旗,没想到发生这样的事情,我们谈谈好吗?”韩来美说。
“没什么好说的了。”武旗走出办公室。
从递交辞职信到正式离开,有一个月的时间,武旗强打起精神,努力像往常一样,做好工作。
办公室里,韩来美双手环抱站在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街景,心中起伏:“难道我来到这里,真的像爸爸说的那样,是个错误的选择?”
下班,在回家的十字路口,韩来美打了右转向灯,往风和里开去。
成俊,这个目光里散发着爱与责任的男子,居然能不顾年迈的父母和牙牙学语的女儿而去自杀,绝不会是因为妻子不忠于他这样简单。
石敢奢,这个了解游戏规则,善于使用游戏规则的男人,本来在公司前途无量的,忽然就离开了,除了成俊事件的影响外,还有什么原因呢?
武旗,这个在公司里没有主见,没有主意的男孩,为什么在风和里的那个下午会有像战士一样的表现呢?
她想要知道更多的前因。
韩来美将车停在金银花的超市边上。
“请问武旗的家怎么走?”
“你找他干嘛?”金银花搬着一箱鸡蛋,像只母鸡一样问。
“我是他的经理,有些事情问他。”
金银花把韩来美拉到外面,用手指为她指明道路。
“谢谢。”韩来美去取车。
“车不好开进去,窄。你就停这儿,我帮你看着。”
“是吗,那太感谢了。”
望着韩来美的背影,金银花喃喃自语:“死小子一定犯了大错,不然这么美的女人怎么会来找他!”
韩来美找到了武旗的家。
武妈武爸为韩来美的气质与美貌吃了一惊,以为她找错了门,当韩来美说来找武旗,他们更吃了一惊,直到韩来美表明身份与来意,他们才平静下来。
武妈妈为韩来美斟了杯橙汁。三个人坐下来交谈。
“小旗不在家,到树那里去了。”武妈妈说。
“是不是那棵很大他很喜欢的树?”
“是了,是了,黄果雨树。”
“是这样的,因为成俊的事件,我发现武旗近些时间情绪很低落。我很担心他的这种恶劣心情会对他的生活与工作带来太多不好的影响,所以我想公司与家庭能协调合作,尽早地使武旗恢复过来。”
“谢谢你这么关心武旗。”武妈妈说,“哎,成俊是个好孩子,来过我们家几次,真是个好孩子,可惜摊上个那样的老婆。”
“这件事您知道的多吗?”
武妈妈摇摇头:“武旗现在回家都不说话了,像个傻子样。真担心他。”
“成俊的事给他的影响果然很深。”
“成俊的事只是他现在这个样的一部分原因,不是全部。”武爸爸说话了。
“还有更严重的原因?”
“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武爸爸摇头道。
“要是雨莱不走,小旗就会好过多了。”武妈妈叹气说。
“雨莱?”
武妈妈像遇到了知己,把武旗和雨莱的事原原本本地说给了韩来美听。
听完“雨莱的故事”,韩来美去找武旗,并谢绝了武妈妈的陪同。
此时天已近暗。
韩来美来到树前,这里只有她和武旗两个人。
武旗穿着背心和大裤衩,骑在一根树枝上,双臂张开抱着树干,脸贴着树皮,看样子正在深睡。
这个大男孩,这样安静。
韩来美仔细观察这棵武旗视若生命的大树。
暮色中,黄果雨树屹立面前,稳如磐石,仿佛不论大雨还是洪水,它都随时可以为人们提供庇护。树枝粗大,有力地向四面展开,托着浓密的树叶,如同一个宽厚的长者张开双臂等待在那里。黄色的果子一颗一颗地从树叶中垂下来,像天上的星星那么多,此时被夕阳涂抹上淡淡的红晕,发着光,变成一盏盏的小灯。
“这棵大树,还真是与众不同呢!”韩来美心想。
轻风吹过来,树叶沙沙响,韩来美的长发温柔地飘动着。
韩来美深呼吸了一下,她不想叫醒武旗。或者等他自己醒来,或者自己默默地离开。
这时武旗出声了。
“雨莱……”武旗的嘴咀嚼了几下。
“做梦了吗?”韩来美心想。
武旗又说了一遍,然后坐直上半身,开始伸腰抹眼睛,并打哈欠。
韩来美忍住笑,轻声叫:“武旗!”
武旗“嗯”一声:“妈,几点了?”
韩来美“扑哧”笑出来:“我是韩来美。”
武旗惊叫一声,像骑士落马一样,“扑通”摔下树枝。
“没有摔伤吧?”韩来美急忙问。
“没事没事,这点高度不算什么……”武旗在地上挣扎。
韩来美想把武旗扶起来,武旗却“哎呦哎呦”地站不起来。
“怎么了,腿受伤了吗?”韩来美吃惊不小。
“不是不是,我坐太久,腿麻了!”
武旗背靠大树站好,吃惊地看着韩来美,问:“您……您怎么来了?”
“我来,我来看看你的大树。”韩来美说。
武旗点点头,说:“我现在只剩下他了。”
“你每天都要这样和他在一起吗?”
“是,”武旗说,“我想要他给我一些力量,让我渡过难过的日子。”
“你妈妈把你和雨莱的故事都跟我说了。”韩来美轻声说。
武旗低下头,点上烟抽着,然后说:“成俊去了另一个世界,石敢奢去了另一个城市,也到了我去另一家公司的时候了。”
“离开公司,会让你好过一些吗?”韩来美问。
“不会,但我在进公司的那一刻埋下的种子,刚发芽到今天就已经枯萎死了,我必须换一个地方重新埋下一颗种子。”武旗说。
“希望它能长得像你身后的大树一样健壮?”
“是,至少不能夭折吧。”
天色全黑下来,现时的心情,让武旗不愿和韩来美在这样的环境中继续说下去。
“我,我送您回去吧。”
“好吧。”
武旗目送韩来美的车子离开。
金银花从超市里走出来,说:“她来关心你啊?”
“算是吧。”武旗淡淡地说。
“你有药吗?”
“怎么了?”
“我肚子痛。”
“我去给你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