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天突然脸色一变，端到半空的酒杯也不住颤抖，酒洒了一地。
他沉着脸，颤声道：“你说什么？仇少爷？”
薛子兴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绝不会知道云中天此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云中天也绝不会让别人知道。
他又一次想到了那个人，云少爷。
他还记得当初自己是以一个普通仆人的身份来到酒剑山庄的，那时他还不叫云中天，那时酒剑山庄的主人是天下第一剑客——云峰。
仗剑十七载，驰骋万里洲！
当云中天第一次见到云峰用剑杀人，自己便暗暗发誓，一定要学到这天下无双的剑法！
他跪在云峰房前足足三天三夜。
他当时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却有着同龄人不可能有的坚毅。
云中天记不清当时云峰是如何答应自己的，他只记得自己醒来后躺在一张舒服的床上，周围是舒服的桌椅，舒服的地面，还有舒服的阳光。
他还没有适应这样的环境，便见到了云少爷。
还有云少爷的剑。
那是一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铁剑。
但是在云中天看来却是那么的特别。
“从今开始你叫云中天，我是你的云少爷！”
这是云少爷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难忘的一句话。
从这句话开始，他不再是一个低声下气的仆人，他叫云中天！
他很努力，酷暑寒冬从未停歇，苦练多年，练得掌心磨出老茧，练得脚底也被磨穿，他终于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剑客了。
可是还有云少爷！
在他面前，自己的努力都成了空。
云少爷仿佛天生是为了剑而生的，他的剑很普通，但他的剑法绝不普通！
和他比起来，自己哪怕练一辈子的剑都只是徒劳，他的剑法轻盈飘忽。
云中天比谁都清楚，自己从未有胜过云少爷一招，甚至皆被云少爷一剑破招！
他无从招架。
就好比高山瀑布，你只能站在那里感慨它的伟大！
就连云峰也不得不承认，不出十年，云少爷一定能取代他天下第一剑的名号。
可是云少爷还没有等到十年，就死了。
他甚至还没有在武林上大展身手，便已经死了。
云中天还记得当云少爷死讯传来，全庄上下不禁痛哭！
后来云中天成了云峰的义子，几年后云峰郁郁而终，自己成了酒剑山庄的第二代主人。
这些往事他本不愿想起，可是偏偏薛子兴提到了那个奇人叫仇少爷！
云中天满脸愁容，道：“那个仇少爷你可曾看清他的样貌？”
薛子兴摇摇头，道：“他白日里也是一副黑衣人打扮，我未曾看清。”
云中天又道：“你可知他的剑法是哪一路路数？”
薛子兴苦笑道：“在下剑法不精，皆是被他一剑破招，不曾知晓他的路数。”
一剑破招！云中天突然把目光落到了叶千城身上。
他似乎仍在饶有兴致地听着薛子兴的奇遇，眼前的酒杯也已经空了。
云中天淡淡道：“听说叶公子的刀法也曾一刀破了‘珍剑七杰’的成名剑招，不知叶公子如何看？”
叶千城笑道：“在下不过是侥幸罢了！”
薛子兴冷冷道：“阁下的话和那位仇少爷说的可是一模一样！”
叶千城道：“还有这等巧合之事？”
薛子兴道：“是。”
叶千城笑道：“阁下难道认为在下就是那个仇少爷？”
云中天道：“在下只不过想知道叶公子和这个仇少爷功夫孰高孰低？”
叶千城道：“他能够轻易破了薛先生的剑法，功夫自然在我之上！”
云中天笑道：“叶公子过谦了，我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叶千城道：“庄主是否想让在下与薛先生比试比试？”
云中天一愣，道：“阁下果真是聪明人！”
叶千城长叹一声，道：“原来庄主还是信不过在下！”
云中天道：“叶公子言重了！”
叶千城一脸愁容，道：“也罢也罢，既然如此，在下倒不如先行离去，以解除庄主心中的疑虑！”
云中天一惊，忙道：“在下不过开个玩笑罢了，既然来到此处，何必又要离去？”
叶千城淡淡道：“庄主容得下在下，可‘珍剑七杰’能否容得下在下？”
云中天心中一冷，他知道这个年轻人已然是留不住，相比这个还没有些威望的年轻人，“珍剑七杰”的去留显然比他要重要得多。
这决定着酒剑山庄的名声。
云中天当了二十多年的庄主，也维护了二十多年的山庄名誉。
现在他很满意酒剑山庄在武林上的地位。
他比谁都清楚，唯有酒剑山庄，才会有他云中天！
也许从刚开始，他的命运就和这个山庄紧紧相连。
他仿佛沉思了很久，嘴唇微微挪动，一字一句道：“阁下若执意要走，在下不再挽留，但若有朝一日阁下想要来敝庄喝酒，在下一定为阁下备好美酒在此等候！”
叶千城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了小青身上。
小青仍然在看着他，带着熟悉的微笑。
“我相信你，更相信你的刀！”
她心里不断重复这句话，她相信眼前的这个男人，哪怕是离开，哪怕是流浪，她也愿意。
叶千城微微一笑，道：“小青，我们走吧！”
小青点了点头，毫不犹豫跟着叶千城走了出去。
云中天望着两人的背影，又是一声长叹。
薛子兴冷冷道：“你在叹息什么？”
云中天道：“可惜了这个年轻人！”
赵乌突然冷笑三声，道：“你也不怕放虎归山，养虎为患？”
云中天坐在长桌尽头，身子依旧笔直，只是目光已经变得阴冷，缓缓道：“他们都走了，我们可以聊聊以前的事了！”
“啪！”
酒桌上突然响起酒杯落地的声响！
但并没有人去把目光投向那里，仿佛刚刚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们知道这酒杯是谁发出来的，只是在场的人似乎对他从来都没有在意过。
严傲就这么愣在那里，缓缓道：“看样子你们是想要现在动手？”
云中天冷笑道：“你很幸运，因为有我在，我绝不会让他们伤你！”
“还有我！”
这一次众人的目光却是纷纷投向了说话的人。
说话的人只用一只冰冷的左手在喝酒，正是寒剑飞。
酒桌上顿时死一般寂静。
突然龙阳大声道：“寒兄，你忘了断臂之仇了吗！”
寒剑飞冷冷道：“我没忘，所以我更不能杀他！”
龙阳突然站起身来，吼道：“为什么？”
他瘦小的身躯在宽大的桌前显得更加脆弱，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倒。
寒剑飞冷冷望了严傲一眼，道：“因为断我手臂的人不是他！”
龙阳瞳孔里突然闪过一丝恐惧之色，干裂的嘴唇微动，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止住了。
寒剑飞没有看他，而是自顾自道：“断我臂的人我没法杀得了他，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会拿其他人作为替死鬼！”
龙阳面如死灰。
他明白寒剑飞说的是谁。
那个人不仅是寒剑飞，就连在场的这些人也绝非他的对手。
那个人的确算得上一个噩梦。
当你想到他的时候，你绝对会感到冷汗直冒。
而当你见到他的时候，你却更希望他只是你梦见的一个噩梦。
当你看到他第一眼时，你只会觉得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剑客。
然而当他亮出他的长剑时，你又会觉得他是一个恶魔！
他的剑招仿佛从来只有一式，是的，只有那一招！
但就是那一剑却杀死了很多人。
他们很多人都是武林中使剑的名家。
可这些人在他的剑下毫无招架之力！
剑客本不可怕，只用一招的剑客才可怕！
因为他的这一招是杀招。
和他对决的人要么杀他，要么被杀！
可是他一直活着。
和他对决的人都成了死人。
从此江湖中的人对他又恨又怕，所以他有了一个名号——“剑魔”。
因为他是剑魔，所以他该死。
所以十年前有七个人合力偷袭他，让他受了重伤，逃离了中原。
那七人现在就静静坐在酒桌之上，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寒剑飞目光环视一周，冷冷道：“现在有谁想要杀他的，先问问我的寒玉剑！”
他站在那里，就像一块冰，不断向外散发着寒气。
他的话语更冰，让周围人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酒桌上又陷入了死寂，只剩下偶尔响起的斟酒声。
厅外，本该是晴日当空，不知何时已被乌云笼罩。
这个时候的天气本就是阴晴不定，似乎很快就要下起春雨来。
叶千城就这么慢慢地走在偌大的山庄内，仿佛毫不在意。
小青轻轻迈着步子，跟在他身后，一步也没落下。
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走着，谁也没有说话。
他们就像是两个陌生人，谁也不认识谁。
可是走了一段时间，小青还是停下了脚步，冲着叶千城吼道：“你就打算这么走了？”
叶千城停住了脚步，没有说话。
小青又道：“天要下雨了，难道你打算在这个时候离开？”
叶千城抬头望了望有些昏暗的天，喃喃道：“这样的天气我早已习惯了。”
他的话语充满了自嘲。
他早已习惯了淋雨赶路，淋雨吃饭，淋雨喝酒，淋雨睡觉。
他不停告诉自己他必须习惯，因为他是一个浪子。
浪子本无家！
浪子也有家！
天涯便是他的家！
他，叶千城注定要浪迹天涯，再奢华的山庄也容不下！
小青突然一阵心酸，大声道：“跟我回去吧！”
叶千城冷冷道：“你回去吧，回你爹身边，你不属于这里！”
小青道：“那你呢？”
叶千城叹道：“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些事不该把你卷进来，但我不得不那么做，所以你必须走！”
小青黯然道：“你是说晴珑姑娘？”
叶千城又叹了口气，缓缓道：“我不想瞒你，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小青慢慢走到叶千城面前，目光盯着对方，一字一句道：“你是不是喜欢这个晴珑姑娘？”
叶千城道：“是。”
小青脸上突然闪过一丝痛楚，道：“我明白了，你现在是想要去找她？”
叶千城支吾道：“是，她受了伤，我不能不管她！”
小青突然心里一酸，愣愣道：“你以前对我也是这样，可你现在却要我走！”
叶千城道：“我已经用飞鸽通知你爹的人了，我相信他们现在已经在接你的路上了，我会和庄主说好，让你在这里住上些时日。”
小青突然大声道：“为什么！你说都不说一声就自作主张！”
叶千城叹道：“小青，你怎么了？你以前从来不会这样！”
小青冷冷道：“那是因为我变了，你也变了，所以你不懂！”
她说完便头也不回向前方跑远，最后消失在不远处的烟雾之中。
叶千城没有去追。
他站在原地，目光呆滞，喃喃道：“我怎么会不懂！我怎么会不懂！”
他当然懂，他知道小青对自己的一往情深，但是他偏偏不能作为那个照顾她一生的人！
有些秘密他放在心里已经很久，久得让他有时变得异常痛苦。
他不会告诉小青，她就是那个痛苦的源泉。
叶千城不愿想太多，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那个叫晴珑的女人已经躺在厢房里多时，他很想知道现在的她究竟如何。
他想起了晴珑躺在自己怀里说的那些话。
“你真是个好人，我很欢喜！”
叶千城不得不承认，她的这句话让他无比心动。
可他偏偏故作冷漠，甚至连她的受伤也没有察觉。
现在他很后悔。
他的双拳紧握，静静站在晴珑的床边，已经很久。
他多想晴珑此时能够睁开眼，然后听见自己告诉她：“对不起！”
他慢慢握住晴珑的手，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晴珑真的睁开了眼，有些微弱道：“你在这里站了很久？”
叶千城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晴珑眼里微微闪过痛楚，她挣扎着起身，突然冷冷道：“你放心，我伤好了立刻就走，不用你们来赶！”
叶千城叹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晴珑大声道：“我从不生谁的气，我只是恨我自己罢了！”
叶千城没有说话，可他的手却一直没有松开过。
晴珑突然扑进他的怀里，大声痛哭，嘴唇微动，哽咽道：“我恨我当初为什么要认识你，恨你为什么要救我，恨我为什么没有死！”
叶千城双手紧紧搂住她娇小的身躯，口中喃喃道：“对不起！对不起！”
晴珑突然语气缓和下来，躺在叶千城发烫的胸膛上，脸颊如胭脂般红润，慢慢道：“你是不是只会说这句话？”
叶千城突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一动不动，支吾道：“我。。。其实我。。。”
他刚想要说些什么，却突然发现不能说话了。
他的唇已经被一样东西封住。
一种又香又甜的东西，那是少女的香唇。
男人一旦被女人的嘴唇封了口，的确是一句话也说不得的。
他们只能够喘息，然后脸红，心跳加速。
叶千城现在的心跳的确很快，快得要迸发出来一般。
但他此时却很享受。
他以前从没有过这种感觉，这是他第一次体会。
就像是树林间突然有一股春风拂面，然后席卷全身，最后整个身子就融化在了春风里。
叶千城感到他快要融化了。
他不知道他要做些什么，只是搂住晴珑的手臂越来越紧，心跳也越来越快！
不知过了多久，那香甜的东西离开了自己的嘴唇。
然后他看见了一双迷人的眼眸正望着自己，晴珑脸上也已经是一副娇媚的笑容。
叶千城怔怔地望着她，脑海里一片空白。
晴珑柔声道：“你的心跳得很快！”
叶千城道：“它一直没有停下来过！”
晴珑笑了笑，道：“我现在知道了你也喜欢我的，是不是？”
叶千城道：“是！”
晴珑眼里突然闪过一阵惋惜，道：“只可惜我们很快又要分开了。”
叶千城轻声道：“这次我带你一起走！”
晴珑摇了摇头，柔声道：“我还有更要紧的事去做，绝不能把你牵扯进来。”
叶千城一愣，道：“可是你的伤。。。”
晴珑笑道：“我的伤已没什么大碍，只要你把我送下山，自然会有人来接我的。”
叶千城道：“有人来接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晴珑叹了口气，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不过以后你一定会知道的。”
叶千城松开自己的手，缓缓起身，走到窗前，一言不发。
晴珑道：“怎么了？”
良久，叶千城缓缓道：“难道你的身份连我也不能告诉？”
晴珑沉默良久，幽幽道：“不能！”
叶千城苦笑道：“既然你不愿说，我也不必勉强！”
晴珑缓缓起身，脸上尽是痛楚之色，道：“对不起！”
叶千城转过身，一脸忧郁望着她，喃喃道：“那我们以后还能见面吗？”
晴珑沉默了很久，道：“会，一定会的，只要你等我，我一定会来找你！”
她的话像是一汪清泉彻底滋润了叶千城有些干枯的心。
窗外天气不知何时已经拨云见日，阳光灿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