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天以前拍的照片洗出来两份,我早看过了。唯美的画面让我觉得多少有点不真实。当时我穿着梦幻般的定做礼服,郑芳琳很喜欢照片的效果,特意多洗的一份留给我作纪念了。现在我身上依旧是最平常的棉布衣服。
“嗯,照片上看,你还长得凑合。”哥哥跟我一起看了留给我们的那份照片。
“啥?照片上看、还凑合?”我听了几乎忍不住想跳起来,一看哥哥狡黠的笑,我“切”了一声,不再理会他。
“对了,”哥哥漫不经心地问,“郑阿姨几号的飞机啊?”
“17号,东京。”我没抬头,答案脱口而出。同样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嗯。”哥哥一张张翻着照片。“郑阿姨穿旗袍挺好看的。”
“是吗?哈……听你说句好话真不容易啊!虽然不是夸我……不过我觉得她太瘦了,也没怎么撑起来。”
“撑起来干嘛?吹气球啊?这样挺好的。”哥哥夸人也只会说个好而已。
“你好像挺喜欢她?还夸个没完了!”我不满地收起照片,“不让你看了!”
“呵呵……你还是不喜欢她吗?好歹她是……”哥哥心情不错的时候,就是喜欢不停招惹我。
“打住!”我赶紧制止了哥哥的话,“我要真的就这么被她收买走了,你不会高兴坏了吧?我看你是真的被她收买了吧!”
郑芳琳爱跑爱玩儿,有时候表现得就像个小孩子。哥哥不上学时她也会带着我们俩一起在城市周围转悠,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些特意给我们的,有些说是要带到日本分给亲戚朋友。
距她离开的日子越来越近。
她照例每天过来报到,从不空缺。她喜欢烹饪,于是我跟哥哥好久都没怎么碰过柴米油盐。她除了做传统中式饭菜,日式餐点我们也跟着尝过不少。
“日本人发明的小吃味道总是怪怪的。”我尝了一块儿刺身,配着鲜绿色的芥末酱,呛得差点没吐出来。
“我不喜欢芥末酱!”我大叫着一边抹眼泪一边放下手里的东西,“日本料理不是我的菜!”
“那个是不需要蘸芥末酱的,看,这样子——”她亲自示范教我怎么食用。按照她的方法,吃起来总算不那么怪异了。但我还是觉得味道不如中式饭菜,尺寸又那么小,要真当饭吃也不够用。
“我给你姥姥姥爷做这个,他们跟你反应一摸一样!”郑芳琳像是说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可是我不这么想。这是她第一次提到她的父母。在此之前,对于某些事,我们之间仿佛有一道禁忌,谁也不会轻易去打破它。
“璎珞,”她突然表情严肃,我也不由得跟着肃穆起来。
“璎珞,我没几天就走了……跟我,去看看你姥姥姥爷吧!”
“不去。”我想也没有想。
“璎珞!算我……求你了……”
我看着郑芳琳,看着她的眼睛,从她的脆弱无奈中我也感受出了一种深深的无力。
他们住的地方,距离我和哥哥只有两个街区。竟然只有两个街区。
直到十多年后的某一天我站在这个门口,才发现我们的距离竟然如此之近。
郑芳琳正要拿钥匙开门,突然瞥见我脸色不好,慌忙停下来问我。
“我回不去了。”我扶了一下她的手,竟然也是凉丝丝的。
“不舒服的话咱们进屋去歇歇,璎珞……”她以为我想临阵逃脱。
我为什么要回去?这扇门还没有让我临阵逃脱的力量。
郑芳琳的父母——目前我只能这么称呼他们。我顺从地跟着她来到这里,见到了她的父母。他们很客气,至少对我是这样的。我在这里的几个小时,他们对我照顾得无微不至、无可挑剔,他们甚至还亲切地叫我“阿珞”,仿佛就像对自己的外甥女那样、仿佛一同生活的一家人,一起聊天一起吃饭、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过往那些都只是些光怪陆离的梦境而已。
哥哥在哪儿呢?此刻他在干什么呢?人影交错、笑语连连。我脑子里一片恍惚,只有哥哥的影像还是清晰的。我好想他,哥哥。
对我来说这算是第一次见面。我对他们的陌生程度,不亚于大街上看到的任何老人。他们问了我一些轻松愉快的问题,我就当是在回老师问话;他们要给我见面礼,郑芳琳示意我收下,可是我拒绝了。我不知道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我无法勉强自己融入他们——这个多年以前的、老一辈的家庭。
郑芳琳离开的那一天。
她没能来我们的住处最后一次,不过有那么大一队人浩浩荡荡地送她——身体硬朗的父母、杨馨兰在内的两个朋友,还有我和哥哥。他们租了一辆面包车,装上所有的行李和护送的人,穿过大半个城市,一路往机场开去。
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十几年,我还没好好看一看它,不过城市大多一样,日新月异地变化。经济发达的高楼林立,落后一点的也少不了鳞次栉比的房屋商铺。
“阿珞跟你妈去那儿多好啊,多少人绞尽脑汁了想出去都不行啊……”杨馨兰跟郑芳琳坐一起,不时发出一句感叹。
我能说我一路都在走神吗?坐在最后排,左边是哥哥,右边就是郑芳琳,她不怎么说话,只是偷偷握着我的右手。反正也没人看见,我也奇怪地不那么排斥她的触摸了,就由她握着。
一直到下车,我才发现自己手腕上多出些什么来。
是一串淡绿色的、光泽温润的珠子。玉?!我一惊,赶紧往下脱。
“别……”郑芳琳走在我旁边,她一直注意着我,视线一刻也没离开过我。这会儿她又握住了我的手,神情恳切地看着我。“就是一个小饰物,你留个纪念……”
纪念勉强说得过去。除非她以后再回国,否则我们几乎不会再见面。
心里闷闷的,我不再拒绝,默然接受了她留给我的纪念。
一进机场,大家就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杨馨兰和那个男人陪同郑芳琳去办理行李托运等等各种手续,等一切准备工作完成,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
她的父母还在不厌其烦地问她东西都带齐了没有、有没有忘记的落下的……在她父母眼里,她不过还是个粗心大意丢三落四的孩子……那一刻我突然有点嫉妒她……
郑芳琳随口跟她们应答着,眼光却还是胶着在我身上。
“璎珞……”略略嘈杂的机场里,我听见她轻柔的呼唤声音穿透空气向我压迫而来——我几乎忍不住那种巨大的压迫感、几乎要在那一刻将某些莫名其妙的感情决堤。
广播如一声判决猝然而至。仿佛中电一般,她猛地站起身,使得我也跟着她的动作被带起来——她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几乎把我弄疼……我没有反抗,顺从地贴在她身边。可是我们都不知道说什么。“还有时间的,别急……”她像是在安慰我,一只手轻轻摩挲着我的头发,另一只手还不肯松开我的手。
感受着她的紧张,我下意识地做了一个连我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动作:抽出手来伸开我的双臂,环住她细细的腰身——天,她那么瘦,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细瘦……
不知过了有多久,每一秒都是那么艰难……当她站在登机口遥遥看向我时,我再也无法忍受那最后一秒的吞噬……她迟迟不肯消失在我的视野,我终于狠下心转过了头,不再看她的方向。直到我确定她走了,才瞥过最后一眼。转身,背后一片冰凉。
郑芳琳原来不打招呼闯进了我的生活和人生,十多年前我们曾彼此失去,十多年后我们还是要互相远离——再血浓于水的感情,也敌不过这无限流淌的时光。
回到以往的生活——不知这算不算一种倒退?我和哥哥的生活依旧平淡而安然:他不喜繁杂,我亦讨厌动荡。
“我那时几乎心如死灰,以为你真铁了心要赶我走、要我孤身一人呆在那个小岛国……”想起那个冷冰冰的夜晚,我就一阵不安。
“你怎么是孤身一人?不是还有郑姨吗?”他脸上表情并未太大起伏。
“可她有她的家庭了!”我喊道,心里又是一通撕扯。
“那又如何?她还是你妈。”哥哥平淡地说着这句话。我不否认,可她离我好远。
三个月后,哥哥走进了高考考场。
对我来说这件事还很遥远,可对谈“高考色变”的他们来说,这可是一道艰难的关卡。想想经过十多年的苦读,我最终也逃不了这道门坎儿,就有点高兴不起来了。
无限期待地过了若干天后,哥哥先后得知了自己的成绩、收到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
这件事对我来说是喜忧参半的——喜的是,哥哥到底舍不得离我太远(应该是这样的吧),报了本省的大学;忧的是,哥哥竟然要我跟杨馨兰走!
“郑姨临走前跟我说了,我去上学不管离家远近都照顾不到你了,郑姨跟杨阿姨她们是多年的姐妹,她要杨阿姨代她照看你,杨阿姨过几天就过来了,你也准备准备。”
“你们做什么事都不考虑我的意见吗?都不先问问我同不同意?”
“就是考虑到你才这么决定的。”哥哥的口气根本不容商量。
“太霸道了、不讲理……我守着屋子不好吗?非要我跟他们在一起?”我无力地争辩着,眼泪都快下来了。
“璎珞,”哥哥态度突然温和了下来,“其实我也不想让你寄人篱下……但我,真的不放心你……你是我最放心不下的人。”
我怔怔地看着他。即使这话太像一个家长对孩子的口气,我还是莫名地欣慰。
“杨阿姨跟郑姨关系那么好,俩人怎么商量的我不知道,但她能信得过,绝对不会亏待你,我在外面也放心了。”
我沉默了一会儿,感觉他的视线还在我身上。
“我不反对了,但你,答应我一件事……”我轻轻开口。
“什么事?没问题。”哥哥想也不想。
“先别说这么急!到时候我再告诉你。”
杨馨兰是个急性子,这一点我早就发现了。当我还在踌躇着怎么办才好时,她已经把房间都收拾好了只等着我乖乖跟她过去。可是我也不是什么乖乖的小绵羊,哪能这么容易就被牵走?可悲哀的是哥哥主意已定、大局已然如此,我无论如何也难以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