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里有些事只是好奇、仅限于好奇。有些事,不知道会更好。可是有些事,你早晚要知道——那是你的事情,没有人可以代替你承受。
我怀着下一刻就会逃离的心,断断续续听说了一个故事。故事的内容有关我的亲生父亲,讲故事的人则是我的亲生母亲。我想,这个跌宕起伏故事,也只有她讲才最合适了。
跟一般的故事开头不太一样的是:郑芳琳不是什么富家小姐公主千金,也不是什么灰姑娘,她出身简单,如果不出意外,长大以后她会踏踏实实找一个男人安安心心嫁了,正常地结婚生子,过着围城里的日子。可是前路总有太多的难以预测,品学兼优的乖巧女孩儿偏偏爱上了有着少年犯标签的男人。这标签就像胸口的红字,郑芳琳可以不在乎,但她的父母不会坐视不管。最终郑芳琳还是不顾一切地跟了他,而这一切,都是瞒着父母的。
两年后,郑芳琳动荡的婚姻生活就此打住。两年的时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比如跟家里决裂,比如收到千里之外丈夫的死讯,再比如,生下我。
我的降临对她来说并非希望的曙光,相反,她很茫然。怀着濒临绝望的心重新搬回娘家之后,她感觉一切都不一样了。在这个从前也很温馨和谐的家中,父母还能接受她,但父母不喜欢她的孩子,这一点他们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丝毫不在乎郑芳琳怎么看。婆家的人也不再接受她,最后一次联系还是刚收到丈夫死讯的时候。
外在和内在重重压迫之下,郑芳琳大病了一场,一直在她身边的我也开始高烧不退。不久之后,父亲告诉她,孩子太小扛不住夭折了……
郑芳琳对此深信不疑。也许她也累了。再撕心裂肺的痛苦,经历过了还活着,问题就不会大到要命了。又过了一年,郑芳琳嫁作商人妇,跟随他的第二任丈夫去了日本发展。
没想到这么多年深藏的秘密,就这么轻松简单地揭露在我面前。
“他是个坏蛋吗?”我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女人,看着她身上质地优良的连衣裙还有她未被岁月风霜侵蚀的姣好面容。
“他?”郑芳琳顿了一下,“哪个他?”
“我那亲生父亲。”我轻描淡写地吐出这个词来,看到郑芳琳脸上露出一丝挣扎的痕迹。
“他……”郑芳琳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脸上的表情由迷惘转为神往。“他绝不是坏人,至少,他对我很好的……”
郑芳琳把煮好的饭撤下火,低下头给菜里加盐。
我突然发现我竟什么话都问不出来了。不是不想——有一种不忍的情绪在我心里渐渐蔓延开来。我呆呆地看着她忙碌着,内心里剧烈抽动,嘴巴动了几下,还是没能说出:在别人告诉你我有可能还活着之前,你就没想过,我是怎么被处理掉的吗……
我多少应该是,恨她的,对吗?可是为什么没有力气了……
哥哥一回来,她立刻收起了所有情绪,淡淡地笑着,就如同初次见到我们那样。
“阿泽回来了,”她迎上前去客气地帮哥哥拿过书包,“学习辛苦了吧,饿了吧?饭刚刚做好,来跟妹妹一起吃吧!”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突然之间给我一种错觉,仿佛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仿佛再平常不过、仿佛这一幕每天都在上演、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在家吃饭不同于去饭店,首先是气氛不一样。哥哥倒是没心没肺地嚼着咽着,我怀着些许抗拒的心情,跟他们坐在一起,面前已经有人盛好了饭,我却迟迟没有动手。
“快吃呀,不是一直饿着肚子呢?”郑芳琳说着就往我碗里夹了一筷子菜。
“干嘛呢?”我立刻浑身不自在起来,不太乐意地冷下脸。
“璎珞!”哥哥用眼神训斥我。我的表现确实不够礼貌,但是我浑身长刺了一般难受,我能怎么办?
“快吃吧,凉了就不好了。”郑芳琳对我露出抚慰的微笑。这时,我才不小心瞥见她细腻皮肤上为数不多的皱纹,觉得真的好陌生——妈妈在我记忆里的样子,汗水所笼罩的,永远都是岁月的风霜刻下的痕迹,而不是这样,宛若一层绒布,泛着柔光,那么的不真实。
另一点不一样的,是这饭菜实实在在的味道。我不想说她做得好不好,可是一口温热的米汤缓缓涌入腹中,我心里有个地方仿佛也被温热了。
人死以后,究竟会带走些什么?其实除了不能把自己留下,什么也不会带走。偏偏却给活着的人留下许多回忆和念想。
记得哥哥曾说过:“爸妈不在了,我就当他们只是去了某个地方,虽然看不见,但他们在我心上深刻着,不会抹去。”
如果爸爸妈妈是哥哥心中的印记,那谁是我心中的印记、谁又是郑芳琳心中的伤痕呢?
那个不能谋面的父亲,一定在她心上划下了浓重的一笔。
至于我,若干年以前,她似乎就已经放弃了我、接受了我从这个世界消失的假象。所以我对她来说,究竟是什么立场呢?
我跟郑芳琳倒是越来越能相安无事地相处了。我说的相安无事,指的是面对彼此,不再像开始那段时间一样紧张和不知所措、情绪动辄就三百六十度大转弯。我知道她想跟我培养感情,可是那些丢失的时光,即使有着最亲的血缘关系,也已经是淡然的了。她想要补偿一些什么,可是她并不欠我,想想确实如此,生下我是她的事,活下去却是我的选择。
郑芳琳喜欢带我出去四处乱转。她说我不是去学校上学就是闷在家里发霉,再不出去活动活动她都替我着急了。她带我去了鲜少涉足的博物馆和游乐场,博物馆还好,游乐场,我早已经玩不动了——一靠近什么设施,就有人虎视眈眈地看着我,提醒我注意旁边挂着的“几岁以上不得参与”的标牌。
郑芳琳带我去过好几次服装店,我的衣服比较难买——幼稚一点是童装、成熟一点又过了我这年龄。经过了不少折腾,我再也受不了她拿各种衣服在我身上比来比去,在试衣间里看着我脱衣服穿衣服……后来她大概是掌握了我的尺寸,看中什么衣服着实不错,直接拿了去付款,免去了很多啰嗦的步骤。
郑芳琳没有忘记我还有个哥哥。如果有什么不能跟哥哥一起分享,我也没有什么心思了。但她给哥哥买过一次东西后,哥哥说什么都拒绝她再破费。
郑芳琳每次从外面回来,手都不会空。自此蔬菜水果再没断过,家里经常能见到一些稀奇的玩意儿,大多是吃的喝的。她渐渐成了常客,也把自己当作自己人了,没有人给她设限——哥哥默许,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于是常常放学回到家,都能看到郑芳琳在炊烟缭绕中向我招手,揭开锅盖,就是新鲜的热饭热菜。
她回国以来经常住在那个与她结伴的姐妹家里。叶经理业务繁忙,家里一圈,外面就要跑三趟,剩下这俩人倒是可以互相作伴,省得她连个暂时居住的地方都没有。
“哥哥明年高考,上了大学可就得离开家,不能这么每天都在了。到时候,你怎么办呢?”郑芳琳有次跟我聊天时提到这件事情。我倒是没有想太远,接着她的话就说我无所谓。本省本市也有不错的大学,哥哥不会撇开我报一所很远的学校,就算天不遂人愿他飞得太远,我到时候也是可以去找他的。
“璎珞,”郑芳琳定定地看着我,眼神说不出是挣扎还是坚决。
“你都没想过,这一次,跟着妈妈走吗?”
她第一次跟我自称妈妈,竟是要带我走。
我怪我自己思想上疏忽大意!这个女人,从一开始就抱着这样的目的,是不是?
“你让我跟你走?从这里离开、跟你一起?”我不怒反笑,淡淡地看着她。是不是,终于露出了本来面目?
“你跟我们一起生活——你原叔叔、你弟弟小澈,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她还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你从没告诉过我你还有你个儿子!”我猛地站起身喘了一大口气,“你要带我去你们的家、跟你们一起生活,你丈夫同意了吗?你儿子愿意了吗?”
“你怎么会这么早熟,不是你想的那样孩子……”她急急地站起来想要安抚我可是被我躲开了。
我狠狠地抹了一下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久违的伤痛还是麻木被撕裂的难忍。我早熟了吗?算是吧,反正也不是一个人这么说过了。我坐回我的床上,昂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一直都是这样,我跟你们不可能安然地生活在一起,我也不是你说带走就能带走的,我更不想搀和别人家的生活!”
郑芳琳又出现了挣扎的神情。她在挣扎些什么?我讨厌再看到她这么纠结的样子!
“如果我跟你走,”我忽视她脸上期望的表情,“那我哥哥,能跟我一起走吗?能让他也去你们家生活吗?”
“你哥哥……明年就要高考了……”她显然没有料到我会这么问。
“你走吧!”我闭了眼睛再不看她,“我一直在忍着,我也很讨厌别人打扰我们的生活。”
再无回旋的余地。
自此,郑芳琳再没轻易跟我提过这件事。她到底是做不到,让哥哥与我同行,是不是?
只是她的行动仍在继续。我没有制止,看她忙这忙那,不认同不否决,也绝不打算屈从。
她给我定做了一套日本少女的和服,连带着木屐、布袜,还有一套头上的装饰品,一大堆的东西摊在我面前,刚一见到,就吓了我一跳。
“这是要做什么?”我看着一床的零零碎碎。开始我并不知道这都是什么东西,光是看着就觉得繁复。
“给你做的,日本民族服饰,我来给你穿上看看吧!”她拉我的胳膊但被我动作灵活地挣开了。
“什么日本服饰、什么鬼东西?我才不穿!”我没有狠心一屁股坐在和服上,捡了旁边一把椅子坐着。
“给我留个念想都不行吗?”她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很温软、又让人觉得揪心的东西。
我坐在椅子上,面前是一面大镜子,镜子里的女孩儿面色冷淡甚至毫无表情,她穿着白底粉色樱花图案的和服,宽宽的粉绿色腰带凸显着细瘦的腰身。身后,同样细瘦的女人正拿着一把木梳细致地打理着女孩儿的头发。
这样看着,我才发现我们身上究竟有着什么样的相似之处。她眉目清淡柔和,我虽不是浓眉大眼但也眉目清晰,却唯独及不上她那份恬淡柔和的气质。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脑子里思绪万千,突然想到了很多事情,顺口就问了出来。
“啊,不管怎样,我这不都找到了。”她爱笑,我却连微笑都不屑于给。
“你怎么能确定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我捏着衣角,不依不饶地问。
“错不了。”她那坚定的样子不同于以往的柔弱,一瞬间让我愣怔了一下。
“去租一套不就得了吗,还专门花钱定做,真会摆谱……”我还在别别扭扭地嘀咕着,偷偷感受着她的手指在我发间环绕时带来的惬意。她的手法很温和,奇幻般的十指触摸下,我几乎都要在沉醉中昏睡过去了。
终于,她叫我睁开眼睛看一看。
她没有给我化妆,小女孩儿天然白净的幼嫩肌肤、两颊边自然地晕着淡淡的粉色光泽。头发不知怎么被她挽起来的,后面的看不到,只在两侧各留下两缕头发,一偏头,还能瞥见一朵大小恰到好处、用绸布做成的樱花粉的花朵。
“为什么要穿日本的衣服,我还是喜欢中国的旗袍……”我还在嘀咕着。
“旗袍也是不可替代的民族服饰,只是你这个天真烂漫的年纪,还撑不起旗袍的气场。和服正好,所有年龄段的都有,这一套还是我在日本的时候就已经预定好的。穿上它美美地照个相,我们都想看看你穿着它的样子……”郑芳琳笑吟吟地跟我说着话,我脑子里想的却还是带开叉的、或长或短的旗袍。
“你不是还说我早熟吗?怎么撑不起来了?”我不服气地望着镜子里的她。
郑芳琳颇有点无语,“那都是外在的,以后你就可以了!”
我们坐着面包车足足走了二十分钟,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来过的地方。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写真这个东西,照相馆我也基本没有来过。置身于各式各样的场景还有五彩变幻的灯光之下,我头都快晕了。后来郑芳琳神秘兮兮地穿着旗袍从幕布后面走出来,我按照吩咐变换姿势,跟她拍了一组相片。
从那些场景中走出来、从梦幻回归现实,心里总有点酸酸涩涩的。要是哥哥也能来就好了——我们还没有一张像样的合照,为数不多的相片都已经磨损,上面的我只有四五岁,面容都模糊了。
后来郑芳琳带我去了什么“香草会社”、见了什么松吉夫人,还演示了来源于中国的古典茶道文化,我都心不在焉的,没了兴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