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由于疲劳上工操作失误,也被判负有一部分责任,综合考虑到各方面情况,工地赔偿了包含丧葬费在内的65万人民币。因为我们年龄的问题,那笔赔偿金暂时由附近民政部门代管,我们每个月都可以领一部分抚恤金维持生活。
说实话,我们的生活并没有被灾难毁灭。可是一觉醒来,再也看不到熟悉的身影、听不见熟悉的声音,那种失落的感觉,是多少赔偿都还不了的。
哥哥不再跟我欢声笑语,他脾气本就不够温和,现在又多了一份凛冽的沉默,我想看他神采飞扬甚至是嚣张跋扈的样子,都变成了难事。我怎么都找不回来,过去那个跟我一起疯一起闹的哥哥了。
我们依然住在集体楼的那间屋子,连格局都没有变。只是哥哥不再跟我住上下铺了,他把他的被褥挪到了爸爸睡的床上,离我不到五米远,我却感觉有无尽的遥远,尤其是到了晚上,灯影斑驳,呜咽的风钻进耳朵,我每每吓得用被子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即使满身是汗也不敢露出头来,什么都不敢看却控制不住胡思乱想的脑子。可最终还是快要窒息的难受战胜了恐惧,我把被子踹开大口喘气。透过被风掀起的布帘,我看到门口那张床上,哥哥背对着我的、无比瘦削的身子,像一把利刃,生生扎入我心里。多少年过去了,那个微微蜷缩的背影,依然清晰地镌刻在我心底,承载着我满满的心酸。
不知怎么的,我就忍不住起了身。蹑手蹑脚走过去,黑暗中愣了片刻,轻轻趴在了他身上,伸开手臂抱住他。
他这才注意到我。他根本就没有入睡。
他一动弹我就清清楚楚感觉到他身上嶙峋的瘦骨,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落了下来,他应该没有看到的。
“怎么了?不睡觉跑过来干什么?”哥哥虽然微微责怪,但并没有把我推开。他翻身过来,我顺势挤在他怀里,贴着他的胸膛,偷偷听着他稚嫩却有力的心脏,平稳地跳动着。
“热死我了,不让睡了?怎么回事?”哥哥敲了敲我的背,我纹丝不动。
“我害怕,哥哥,我在那里躺着很害怕,我睡不着……”我抬起头,离他只有一个呼吸的距离。
哥哥顿了一下,“那我去睡那边,你睡这儿吧。”说着就要挣开我。
“不!”我按住他,头紧贴在他胸口,半是撒娇半是耍赖,“我……我要睡这儿,你也睡这儿,我想跟你一起……”
哥哥应该是有点呆住了,然后用他一贯的家长口气训我说:“你都多大了!不行!”
“我不!我就要跟你一起睡!求求你了……就一次,就这一次好不好……”我近乎哭喊着恳求他。
“别吵了!”哥哥叹了口气,拉过被子盖在我身上。我顿时浑身放松下来,哥哥趁机把我从他身上拉下来,将我放在床里面,想要背对着我躺过去。我手脚并用地缠在他身上、紧紧抱着他,闭着眼睛嘴里喃喃着“就一次……”
哥哥揉了揉我的头发,伸出胳膊来放在我的脖颈之下搂着我。我受宠若惊地颤栗了一下,就这样躺在他怀里紧紧贴着他逐渐沉睡……爸爸妈妈走后,从未有过如此的安然。
一觉醒来,却是在我自己床上。难道都是做梦?看着哥哥空荡荡的床铺,心里无端地黯然。可当我看见哥哥收拾桌子叫我吃饭时,心里又被幸福填满——即使是做梦,也拥有过那短暂的、紧紧相拥的温暖和完整。
吃了饭,我跟哥哥一起上学。我们在街的第一个拐角就得分别——他是高中,我还是小学。站在这条分岔路上,总是忍不住遥望——在他告别我远去之后,我还会偷偷地转身过来,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默默消失在我的视野,小小的心里,默默怅然。
邻居家的小姐姐——其实我并不喜欢这么叫她。哥哥说我是个野丫头,对人想怎样就怎样,言谈举止简直像只没有开化的猴子。我听了十分不忿,虽不服气却也无奈,谁让我总是说不过他。我对邻居家那个总是喜欢找哥哥问这问那的女孩儿直呼其名,哥哥立刻就会纠正我:“叫姐姐。”于是我在哥哥面前,不得不在唐栗的名字后面加上两个字。
她太主动,自认为是哥哥在这一片儿最好的朋友,而且是异性朋友……不过就是一起做做作业,连饭都没有一起吃过,还不如哥哥学校随便哪一个同学呢。哥哥对她很温和,我在心里冷哼,那叫作客套罢了,哥哥对外人一向如此。
对唐栗,我虽不喜欢但也不十分反感,毕竟,我们曾一起光溜溜的出入过同一个洗澡堂,再不屑,也没法改变我们互相看过彼此的尴尬事实。
唐栗比我大三岁,今年就要中考了。哥哥成绩不错,数学尤其棒,于是唐栗总打着请教学习的旗号来找我哥哥。我比他们晚了好几年,他们有时讨论的问题我跟本就听不明白,可我还是赖在哥哥旁边不肯消停,直到哥哥忍无可忍威胁我晚上去厕所不陪我,我才撅着嘴磨磨唧唧搬着小凳子走开了。
唐栗妈胖乎乎的,据说唐栗之所以叫唐栗,就是因为她妈妈太喜欢吃。人家说唐家婶子身材丰腴,可我只看到了肥肉;人家说胖人脾气普遍不好,这个他们也说错了——唐栗妈性格温和得就像一只大绵羊,不像我那瘦骨嶙峋的、脾气火爆的哥哥。
相比起唐栗,我还是比较喜欢唐栗妈的。这个不仅仅是因为每次去她家玩儿,胖阿姨都很大方地把她女儿喜爱的零食翻出来给我,更重要的是,她总是毫不掩饰地对我好,甚至当着她女儿的面对我亲昵。
“干脆你也给我当女儿吧?”有一次唐栗妈诱惑我。
“家里两个女孩,你不嫌烦呀?”我没有回答,反问她道。
“那怎么会烦呢?一个是养,两个也一样养,我可不嫌多!”
“不行的!”我说话直截了当,“你都是唐栗的妈了。”我可不愿跟人分享妈妈,除非是亲的。她很和蔼,可她是“唐栗妈”,不是“璎珞妈”。
因为有哥哥,所以家还是家,不知哥哥是不是同我所想。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仿佛走过生生死死几个轮回,我想我们都不会放弃彼此了,这是最起码的,因为我们只有彼此了。我们没有赖以维系的血缘关系,但我们有一起生活的喜怒哀乐。
爸妈都不在了,家里发生了这样的剧变,我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也变化了不少。很多事情要是不小心翼翼一点,还像过去那么随心所欲,很可能就会撞上哥哥的枪口。
记得有一次我擅自做主把爸爸妈妈的黑白照片从墙上取下收起来,哥哥回来发现后怒气发作,当听到我说“晚上有点害怕时”,他彻底被气炸了。
“爸妈对你那么好,他们的照片吓着你了?!”哥哥把书包往床上一扔,看见桌子上已经被我用布包住的爸妈的照片,气得手直发抖。
“我看谁对你好都是白瞎!”哥哥一把拿起照片拆布包,一不小心照片从里面滑落摔在了地上。我吓得赶忙去捡,哥哥把我推开,脸上的表情挣扎着,那一瞬间突然爆发:“还不是因为你!我妈当初坚持留下你,最后这个家就剩我一个人!”
我呆呆地坐在地上,他的每一句话都能让我心如刀绞……原来他并不把我当成亲人、当成他唯一的家人……我瞬间坠入了冰窟里。我什么都没再争辩,咽喉里像卡了一个大肿块儿,眼睛很酸,却没有眼泪流出来。
我悄无声息地站起身,他背对着我,我同样背对着他,默默收拾我的小行囊。
“你干什么?”哥哥的声音突然响起,可是我不愿转身。我一言不发,急匆匆地给行囊打了个结,挎在胳膊上就往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哥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止住我的脚步。
我偏着头。“我要走,跟你没关系。”
“你说什么?”哥哥抓着我的手紧了又紧。我索性来了劲,像只小豹子一样疯狂挣扎起来,用我最大的蛮劲将他甩开的一瞬间,我就已经夺门而出。
我要去找,给我生命的那个两人,不知道要说什么,有什么所求……我也什么都没有了,我唯一的家人,他根本不想要我……想到此,我的心就钝痛钝痛,像被卡车碾过。
既然我是在工地上被人发现的,那我就从工地开始。站在这无数次踩过的废墟上,我茫然得像断了线的风筝,一切都无从寻觅,没有一丝线索可循。
这个时候我看到了唐栗妈。她真像一根救命稻草,又一次在我无助的时候让我看到了一点光亮。
“唐姨……”我揉了揉眼睛,上去叫住她。
“怎么了珞珞,你这是怎么了?”不管怎么样,唐栗妈略带急切的声音确实安抚了我。
“没事,就是想问你点早先的事情。”我若无其事地回答。
“早先的事情?什么早先的事情?”唐栗妈反应不过来。
“哦,我是我妈捡来的你知道吧?我想问清楚点。”我无所顾忌、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唐栗妈用她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睛看着我,眼神带着湿润的温和,“别难过了,孩子……快回家吧,天都要黑了!”
我怎么能回去?我转身就走了。我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周围的景色再熟悉不过,从前我们一家四口多么幸福多么温馨地在这里留下足迹……终于,我泄了气,坐在马路牙子上抽泣起来。那一刻我突然恨起了给我生命的人,恨爸爸妈妈的死——为什么要把死忙降临到他们头上……对哥哥的态度,我只有无尽的难过,所有的点滴铺天盖地向我涌来,我越来越伤心地呜咽着。
“珞珞……”我猛地抬起头,看见哥哥……心里又开始酸痛起来。我强忍着没有说话,把头转向一边。
“别哭了,回家吧。”他把手放在我头上。我已经不抗拒他了。
“你不是不要我了吗?”我像个委委屈屈的小媳妇。虽然我知道这个词真的很不合适,但我想不出别的词来形容我当时的状态了。
“我说过吗,我说过不要你了吗?你这个又笨又傻的丫头……我怎么舍得呢……”哥哥蹲下来,捏捏我的脸,“看你哭得,脸上一道一道的,鼻涕都出来了……”
“烦人……”我怪叫了一声,擦了擦脸,瞪了他一眼,等着他说更多我想听的话,最后把我哄回家。
在爸爸妈妈还活着的时候,哥哥就具备了很强的独立生活能力。而现在,他不仅仅是独立,那样的倔强简直让我害怕。他对我愈加严苛,还美其名曰要让我在一个没有父母庇护的环境下顽强成长,面对未来可能出现的任何挫折和打击,首先培养出过硬的心理能力去承受。可他的严厉要求时常让我觉得他不近人情。事实上,不需要他这样费心,我也可以很坚强。他从不顺应我的小脾气,也不轻易夸奖我,但我的错误和毛病他总是第一个提出来指令我改正。得到他的夸奖很难,得到他的批评却易如反掌,有时甚至让我无地自容、气得牙痒痒,却不敢对他发作。
每到节假日,哥哥在学习之余总会到处跑着找点能赚钱的活儿做,当然也要拉上我——他在烧烤店里端盘子送酒,我在后厨受着烟熏火燎呛得眼泪横流咳嗽连连。哥哥是不允许他自己还有我偷懒无所事事的。想想我们多久没有好好度过一个轻松愉快的假期了?在饭店餐馆端菜洗盘子、在超市搬东西码货,傍晚街边的小摊也曾有我们的一个位置,我们甚至在炎热的夏天卖过批发来的冰棍儿或者自制的酸梅汤。虽然那个过程又苦又累又繁琐,但跟哥哥一起四处忙碌的日子,不管是当时还是现在想来,都觉得还不错,那样一直保持着新鲜感和满足感。
哥哥明明可以不这样辛苦的。我开玩笑说他像一个“葛朗台”。他累得眼睛都懒得睁开,“看了两本书就开始卖弄了。”我笑嘻嘻地趴在他身上挠他,把他的背翻过来又捶又捏,看他舒服得像只大猫,不一会儿竟真的呼呼大睡起来。
我是被哥哥的臭脾气熏陶的、还是我本性顽皮?在小学时我就会跟人打架了。有不安分的男生跟我捣乱,我很容易就被激怒了,那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只是忿忿然地想着屁大点的小男生还什么都不懂,就先学会了戏弄女孩子还有耍赖皮。那时候我也不知矜持为何物,只是觉得被人戏弄怒火冲天,哭不得最好用实力解决问题——小学到初中我我内心深处就觉得自己是个女战士,但在别人眼里我实则是个女魔头,班里每三个男生中就有一个怕我,唯一敢百折不挠招惹我的最终也被我的任性和顽劣打击跑了……
以后的很多年,想到儿时的很多事情,会不由自主地想笑、想哭……
“再这样你就该畸形了!”哥哥恨铁不成钢地用剑一样的目光对着我。我一直在观察他,看他身上细微的变化。
“你说你个女孩子,竟然因为打架被老师批评罚站……”
确实挺丢人的。我想着班里女生都乖巧文静的样子,不禁唏嘘了一下,再看看温柔娴静美丽大方的糖炒栗子,我更忍不住哀叹了。
“哥哥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不会是唐栗那样的吧!”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他。
“反正不能是个女疯子。”哥哥瞥了我一眼,“废话真多!我警告你:别在学校跟男生玩什么过家家!”
“你才玩过家家呢!我烦死了,最受不了这个了!”我撅着嘴,闷闷不乐地走出门。原来哥哥觉得我是疯子,怎么办?可是让我学成糖炒栗子那样,我真做不到啊……
我学习成绩不如哥哥,遇到难题经常需要哥哥帮忙说教。哥哥思路清晰,可是我经常跟不上他的速度,他一遍一遍越来越详细地跟我讲解,最后终于忍无可忍,放下笔满眼喷火地训斥我:“你到底好好听了没有!好好听了?那我讲这么清楚了你还不明白!小猪脑子啊……”
哥哥学习越来越忙,他根本没时间再管做饭之类的家务事了。这个时候我就充分发挥了“女主人”的重要作用——除了早饭我们是在路边买着吃,午饭晚饭都是我怀着一颗“小猪儿快快长壮”的爱心去做的。哥哥没精力挑剔我做得好不好,反正他说了,不管咸淡稀稠,做熟了能吃就行。
于是在阳光下或者灯光下,我就托着腮坐在他对面,一直傻乎乎地盯着他细嚼慢咽,期望从他嘴里说出一句好听话来……直到很久以后,我竟然慢慢练成了厨师的——徒弟级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