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我们刚刚期末考试完还没有开始放假。
叶明琦的日子依旧逍遥快活,没心没肺地乐呵着。
是了,他常说我没心没肺,我也毫不迟疑地还了回去。不知人间疾苦的傻孩子,他可不是什么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而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一头撞在树桩上的傻兔子。
“咱们出去看看雪吧?”叶明琦手里拿着他好多天未动过的画夹。复习、考试,这小文艺确实沉闷了许久。
“不去。”我推开窗户,“你在屋里看不见吗?非要出去踩一脚烂泥?”
叶明琦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这就是你的心态,同样一件事情,你看到的是烂泥,我看到的就只是白雪。”修长的手指弹了弹他的画夹,嘴角带笑,不知是郁闷还是乐得。
“少在我这儿‘诗兴大发’了!”我推着他走出门,“你快走快走,快去赏你的雪,别在我这儿影响了你的雅兴!”
叶明琦被我推出了大门,眼中颇多无奈,“唉”了一声下楼去了。
我回到屋子,窗户未关,外面的清冽气息一丝丝的侵入进来,我并未觉得寒冷,浑身竟然还有了一种清爽的感觉。
看来我在屋里闷了太久了。我大口吸了几下清凉的空气,关上窗户,穿上外套,再不犹豫地踏出了温暖的屋子。
我没有像往常那样惊吓叶明琦。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看到他炭笔下简单清朗的线条,环视一下周围素净的世界,竟然也有一种相得益彰的感觉,心情也跟着清爽起来。
“好看吗?”叶明琦没有回头,也没有顿住手中的笔。
“啊?”我有点惊讶地看着他的后脑勺,“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呵呵……”叶明琦了然地笑了一句,“你那动静,百米之外我就发觉了。”
“自作聪明的傻兔子,”我小声嘟囔着。看来“听话宝宝”越来越不讨喜了。“有什么好看的、白花花的一片有什么好画的!”我随手抓了一团雪,恶作剧地往他脸上一按,雪还没掉落地上,我就用最快的速度躲闪跑开了,听到他一声“啊”的时候,我已经躲得至少有十多米远了。
“坏丫头!”叶明琦像个小孩儿一样哇哇乱叫着,“我可不客气了!”
“你来呀来呀!”我手舞足蹈地一手抓着一团雪蹦跳着。就等着把他惹火了好跟我玩儿呢!我眉开眼笑地看着他开始滚雪球,越滚越大越滚越大……哎?我愣住了,怎么不是来打我的吗?我小心翼翼地向他走过去,怕他突然偷袭还抓了一团雪在手里。
“琦琦?”我跟在他旁边,看他专心致志地推着雪球,不像是有恶意的样子,就把手里的雪抛掉,跟着他看他做什么玩意儿。
“我们打雪仗吧!”我说了至少有三次,眼睁睁地看着他推出一个巨大的雪球,终于停了下来。
“你怎么跟个小动物似的,转圈圈滚雪球?”我伸手在大雪球上挖了一团出来,“这是干什么?”
“你没堆过雪人吗?”叶明琦终于开口说话了。刚刚我还以为他气我往他脸上弄雪呢。
“没有啊。”我迷茫地看着他。这下换他惊讶了,“你没见过人家堆雪人吗?”
“没有啊!”我很无辜,难道我应该什么都知道吗?
叶明琦笑呵呵地在那个大雪球上拍了一拍,“等着我。”说完竟然原地起步,又开始滚起雪球来。
我扶着大雪球看他推着那个小雪球滚来滚去,有点纳闷儿,他刚才对大雪球那么亲密,是让大雪球等着他吗?
没等太久,叶明琦就推着另一个不是很大的雪球回来了。
“现在交给你了,知道怎么做吧?”叶明琦把手套取下扔在一旁,双手插腰看着我,“把小的安到大的上面。”
“啊,”我跃跃欲试地摩了摩手掌,戴上叶明琦的手套,弯下腰一下子就把那个跟叶明琦肚子一样大的雪球抱了起来放到大雪球上面,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只是,雪人的头放得有点歪了……
“没事没事,”叶明琦安慰我,“我们的女狼已经很了不起了!”
“死兔子!”我上去揉他的脸,“叫你再取笑我!”手套还没摘下,他猝不及防地被我抹了一脸的碎冰渣子和着雪水,表情有点痛苦有点受伤可怜兮兮地看着我。
“琦琦……”我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捧住他的脸,上面有些细碎的划痕。看着他委屈的样子,我莫名其妙地难过,真的是太过火了……“你怎么总是不还手不反抗也不知道躲闪?!”我急切地看着他的脸,根根分明的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水渍还在脸上闪着光……他的表情逐渐软化、柔和,最后呈现出一种我看不懂得东西。
雪人大功告成!最终我们找了两块儿鹅卵石给雪人做了眼睛、一小段树枝做鼻子,嘴巴就是叶明琦亲手画出的一条大大的弧线。最后,我硬是不顾叶明琦的阻拦,在雪人两侧各插了一截树枝做他的胳膊。叶明琦大呼我破坏了雪人的神圣美感,我白了他一眼,于是他就一溜烟地上了楼,没几分钟,竟然取了相机下来,说要给我和雪人留个纪念。我很配合地在雪人旁边摆出各种姿势给他拍。
有邻居经过,叶明琦就央求人家给我们三个拍合照——我站在中间,叶明琦的手放在雪人身上,胳膊就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不甚在意地瞧了瞧他,趁人家要按快门时,又偷袭了他一下——他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春节的前两天哥哥才从他的城市回到我身边。当琦琦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心里还颇有点难过——为什么没有提前、头一个告诉我呢?我还想去接他、想远远地跑向他……最后,还是可爱的兔子满足了我的心愿,让我不再坐在窗边傻乎乎地发呆。
我们一道去了汽车站。春节期间稍微大型的公共场合都是人头涌动,数量不是视野可以承受的庞大。我们站在预定的地方,翘首盼望了好久,脖子都要抽筋了,何大美人才犹抱琵琶半遮面地低调降临。远远地望着他模糊的脸逐渐清晰、逐渐放大,逐渐呈现出熟悉的表情。我却愣住,什么预先准备的行动和话语都做不出来说不出来了。
“珞珞,”叶明琦不知所以然地捏了捏我的手心。我不动,肌肉很僵硬,表情也一定难看。
“没事的别管我。”我敷衍地说道。定了定神,跟叶明琦走过去,面色如常地看着面前的两人。
“哥,”我看着他旁边站着的人,维持着刚才的状态,淡淡打了声招呼,“唐栗。”
“还是不知道叫姐吗?”哥哥笑着纠正我,语气带着无可奈何的感叹。
“姐。”我神情语气淡得堪比空气了。要我叫我就叫吧,反正她年龄确实够当人家姐了。
可是我真的好泄气……莫名其妙地,我就没了刚开始那么兴奋的满腔热血。打量着足足三百多天没见面的哥哥,看着他被阳光晒得健康的浅褐色皮肤、剪得干净利落的短短的头发,想起他以前有点长的刘海,再对比一下身边这位满身“艺术气息”的狮子头……更加觉得,男生还是简单清爽最好了!
叶明琦不知道我脑子里想的什么,看我默不作声地发着呆,终于忍不住揪了揪我的袖子,“珞珞?”
我回过神,眼光却还在他身上。没想到在外求学了一年多,他竟然不瘦反胖,似乎过得挺好心情也不错的样子。那是不是,以前跟我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过好呢……想着想着,我就有点忐忑不安了。
哥哥第一个春节回来的时候叶叔叔就热心肠地给他安排了个“根据地”——从前的屋子有新的工友搬去住了,好在宿舍楼旁边还有最近两年盖起来的一间小砖房,本来是要用作小仓房的,后来工地又盖了大间的棚子,这间小砖房就暂时空了下来。屋子里有些简易的生活用品,桌椅板凳什么的都好说,床虽简陋,但在杨阿姨的大力帮助下,床褥掩盖了粗糙的床板,我们大伙又开动起来把一年没人踏进的屋子里里外外大小犄角旮旯都打扫了一通,最后欢天喜地地把人送进去——前前后后搞得像结婚布置新房一样。
住的问题安排妥当了,到了吃饭的时候,唐栗表示要把哥哥请到她家去解决伙食问题,哥哥还说去买点东西回来煮着吃……我还没发话,叶明琦就抢着说:“哪儿能呢?都到家了怎么能随便凑合?你们不知道,今天珞珞要亲手包饺子,我们大伙儿都别忙活了,过来尝尝珞珞的手艺吧!”他说完就看着我嘻嘻哈哈,笑得那叫亲热和善纯良又无辜……我都不知道我们都这么亲近了?完全把我当成了他家的所有品?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没好意思踩叶明琦的脚,不过背后的手还是偷偷捏了他两下,胖瘦匀实的肉,手感还真好!
哥哥睁着黑漆漆的眼睛看着我,嘴边噙着一抹温和的笑。他没反对也就算了,唐栗竟然也没推脱一下,这仨都比我年长的男男女女竟然好意思欺负我让我给他们下厨……想想当初就不该随便发善心给叶明琦捣鼓吃的,让他总趁我不备骗吃又骗喝简直像个纨绔子弟公子哥儿……
一边腹诽着,一边还是无可奈何地被一票人带着“浩浩荡荡”回去了。
还好有杨阿姨,我们两个提前做好了包饺子的准备工作,唐栗终于良心发现也过来一起帮忙了——看吧!这就是女人,对劳动的自觉性……
“万众瞩目”的饺子终于出锅,虽然我包的跟杨阿姨、唐栗包的明显能区分出来,但馅料一样,吃起来能有什么问题?我
承认我饺子包得不好看,但谁会说出来?我背对着大伙儿,瞪了一眼夹着一个饺子窃笑的叶明琦,看着他乖乖吃进嘴里咽下去才慢悠悠地端着碗坐下来。
“阿珞看起来不错,开开心心的。“哥哥跟他们聊到我时,话语里含着诚挚的感激。
“没心没肺的。”叶明琦学着哥哥的语气加了一句,惊得我险些越过桌子绊他一脚。
“脾气似乎也柔顺了不少。”哥哥说这句话时笑着看向我,我的脸有点发烫,“马马虎虎啦!”
“哪儿呀,她脾气很好,性格温和,温和得很,嘿嘿……”叶明琦这是纯心地耍无赖!大家笑得欢乐,觉得叶明琦逗着我玩儿挺开心,谁也不跟谁计较、谁也不知道此刻我多想胖揍他一顿……
将近晚上九点,顾及着唐栗还要回家陪爸妈,哥哥要送她回去,我要送哥哥,杨阿姨又赶紧吩咐叶明琦陪着我一会儿带我回来。
于是一行人又“浩浩荡荡”地出发了。
送走了磨磨唧唧跟哥哥聊得没完没了的唐栗,我终于可以专心地跟哥哥待一会儿了。三步两跳地跟上去,我拽着他的袖子,上来就问:“唐栗是怎么回事?你俩怎么一起回来了?”特别加重了“一起”这两个字的语气,一下午一晚上都快把我憋死了,终于给我找着机会解答疑问了。
“她跟我考了一个学校,低我一级,偶然碰到才知道。本来又是邻里又是熟人的,现在又在同一个学校,这交情不用打就明摆着了。”
难道是偶然吗?心里疑问着,我瘪了瘪嘴,无奈地摇摇头,不知道说什么,张了几次嘴最后还是闭上了。
“你现在过得好我就放下心了。”他抬眼看着远处,黑暗里闪着点点灯光,间或还能听到星星点点的鞭炮声。“学业也不要懈怠,现在都高中了,不敢太贪玩儿了,我不多说你心里要有数。”
你怎么不多说?你多说呀!我有点急切地看着他,真想逼着他听他多跟我说些话。
“叶明琦挺好,”哥哥估计是想着叶明琦逗我的种种情景,笑意浮上眼畔,“跟人要和睦相处。”
“他好是他的事,他不好我也能好!”我小声说着,回头看了一眼后面自己跟自己影子走得欢快的野兔子,心里渐渐有点莫名的情绪慢慢荡漾开去,说不明白,反正再怎么玩儿,我也没有像嘴上说的那样讨厌过他。
哥哥什么也没有说,仿佛了然地一笑。我更看不明白了。
就这样挨到了大年三十,团圆的夜晚。
我趴在窗前向外张望,洁白的小雪片漫天飞舞,两天的落雪已经给大地铺上了一层无瑕的白毯。此刻奇迹般地万籁俱寂。
我们围在一桌吃年夜饭。哥哥也在这里,本来他是不愿过来的,我看了难受之极,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拉进门,让他安坐下来,我也才安下心来。吃完这顿饭,叶叔叔不知从哪里变出三个红包来想要分给我们。
哥哥立刻拒绝,“不行的叶叔,我也不小了,压岁钱什么的不适合再拿了。”说什么都不肯要。
“拿着吧阿泽哥,”叶明琦开口了,“虽然我们也不小了,但这是长辈的一点心意……不收白不收,哈哈!”说完就把自己那份钱卷进口袋里了。
没正形的。我看看乐不可支的叶明琦,再看着神色为难的哥哥,不发一言,只埋头吃我的东西。哥哥不收,我也不动那红包。
“阿泽不用见外,”杨阿姨出马,一个顶仨,“都坐在一起吃年夜饭了,都是一家人了,太客气就玩不开了。琦琦说得没错,长辈的一点心意,也是我们的心愿,希望你们新年更好,来个开门红,快收着吧!”
看着笑容可掬的杨阿姨,哥哥不再坚持,收下了那份分量不轻的红包。
“琦琦要学学理财了,钱花得多不打紧,怕的就是胡乱花。”
“知道了知道了,”叶明琦赶紧投降,他最怕的就是杨阿姨的唠叨,“我不会乱花的,要不我再把这钱交给您帮我保管着?”
“贫嘴!”杨阿姨嗔笑了一声,我也忍不住笑了。偷偷看一眼哥哥,看不出任何情绪,但总感觉有点异样的压抑。
“我带珞珞出去玩儿了!”我们三个不对盘的坐在一起闷着挺尴尬,于是叶明琦朝厨房里收拾碗筷的杨阿姨喊了一句,准备出去。
“玩儿什么呀?我被叶明琦从暖和的屋子里拉出来,心里颇有怨气。看一眼哥哥,他倒是无关紧要的样子。
“你看!”叶明琦从背后拿出两根长筒子。
“烟花?!”我又惊又喜,“哪儿弄的?最近不是管制很严吗?”小心被警察叔叔抓走,我偷乐了一下。
“这个嘛,当然是用银子买的。管得严,我也没多买,两个十发的足够看了。”叶明琦走在最前面,带着我们爬上楼顶——这一带的最高点。
没有夏夜的熙攘和繁星点点,冬日的夜空如一幅无限延伸、浓墨渲染的画布,只有一些朦胧的云气若隐若现地飘忽,点缀漆黑的夜空。
“啊——”忍不住呐喊了,“月亮在哪里——”
“这可不是荒郊野地,你再这么喊一声,别人该以为月黑风高——杀人夜了。“叶明琦趁我兴致正高时偏来打击我。
“对啊,这里可是人群聚集地,小心别人举报你杀人放火……”
“那我也不放烟花了,不看了咱们回吧!”叶明琦说着转身就要走。
“你给我回来!”我一把拽住他将要“飘飞”的衣袂,“大骗子大无赖……”
叶明琦在我恶狠狠的注视下终于妥协了,“我逗你玩儿的,来吧!”把烟花放置妥当,用打火机点燃了引线——
“嗵!”一团火光从筒子里急速冲出,我还没看清楚它是怎么冒出来的,那团火光就窜到了遥远的夜空,在墨蓝的背景下绽放出硕大璀璨的花朵,金色的花瓣飞霰般四散飘零。
“嗷——”我激动得拍着手叫起来,站在这么高个角度看烟花真是壮观。
十发各种颜色各种形态的烟花很快就消尽了生命。
“这个你来吧。”叶明琦把打火机交给我,“把引线点着就跑过来,你试试。”
我撇了撇嘴,走向另一只筒子。不经意地向下一望,哇,好多小孩子,大概是被烟花吸引过来的吧。可怜的娃儿们,城市里不准放炮,烟花也难得见着了。
伸手点燃引线,然后迅速奔回哥哥身边,紧张得打火机都差点扔了。
“哎哟。”叶明琦鄙视地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我朝他挥了挥拳头,“我很暴力的,你再看我就把你剁成饺子馅儿!”
哥哥被我扯着衣角,他也很无奈地轻笑了一声。于是我的拳头软绵绵地落在了他肩头。
烟花的炫丽光芒各种鸣叫声很快吸引了更多的人靠近观望,这些楼层中许多关闭的窗户都打开了,我看见人们探出的脑袋,听见他们乱哄哄的惊叹声……
热闹过后,一切又逐渐恢复平静。突然有点不知所措的感觉,这么欢乐的一幕幕,我还不想躺下睡觉。哥哥要一个人回去,我硬是一溜烟追了上去,裤脚上撒满了零星的雪。
“哥哥……”他越是不说话,我越是忍不住想询问,“你不开心吗?”
“哪儿有啊,”哥哥默默地走着路,“看你玩儿得开心,我就也开心。”
“我想让你也玩儿得开心呀!你原来不也喜欢这些玩意儿吗?现在都没兴趣了?”
“喜欢总不能跟弟弟妹妹抢吧,看你们玩儿就够了。”哥哥沉吟着,“阿珞,后天我打算回老家,你也准备准备,二爷一直念叨你呢。”
“啊?”我愣了一下。这个我不会忘,不过突然提出来,我还真没准备。
“怎么了?回不去吗?”哥哥终于站住脚,侧首看了看我。
“不是,就是有点突然……我回去就收拾东西。”
“嗯。”继续走,“扛了这么多年,二爷的身体,不好说了……”哥哥的声音低沉下来。我总算知道一整晚他为什么总有点沉郁了。我呆呆地跟他走着,脑海中回响着他的话,还有若干零零碎碎的片段,关于二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