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天气也转凉了,一阵阴风吹来,篝火随风摇动了一下,火舌被吹得老高老高的。四周寂静得在只剩下风吹火动的猎猎声,当然了,还有我轻微的呼吸声。
这时,歌声渐起,由低入高,起承转合间无不暗示着久远的曲调,柔和地抚摸我的耳膜。一开始我还没注意到,可是没一会儿我就醒来了,虽然我不懂音律,但明显可以听出这是幽深悲怆的旋律。我警觉地听着,不敢乱动。
我没听到脚步声,但当曲子奏完时,一个中年女子已经站在我面前,她看着我,知道我在发抖,她便“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不显苍老,跟她的年龄不相配,感觉那应该是二十几岁的小姑娘才有的声线。这下我可更害怕了,这该不会是遇鬼了吧!
她拿着一把伞,一把没有修饰的油纸伞。我不知道她干嘛非要带着伞,明明最近几天都不曾下雨啊,难道她前世是死于暴风雨之中?
“小伙子,别装睡了,我知道我是叫不醒装睡之人的,不过我想告诉你,我来是为了带你过江的。”她的声音真的很甜美,也很有穿透力,简直就是直接传送到我脑子里似的。
我一听她的后半句,立马来了精神,连一开始的恐惧都没有了,一骨碌爬了起来。一看她的脸我差点没吓晕,她的脸只有半张,一半的嘴,还抹了浓浓的口红,还有一只眼睛,微微透着点绿光,怪吓人的,然后还有半个鼻子,有点塌。而另外半张脸完全像被一张白纸糊住了,连鼻隆都抹平了,看不到半点皱纹。
愣了好久,我咬着舌头说:“我,我该叫你婆,婆婆还是姐姐?”
她又开始“咯咯”地笑,然后说:“这个随你,叫我姐姐我会更开心一些。”
“那,那姐姐请问你是人是鬼啊?”我说完突然意识到这样很没有礼貌,连忙摆了摆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只是想知道你的身份,老师说不可以随便接受陌生人的帮助的。”
“呵呵,我是人是鬼不重要,关键是你敢不敢信我?”她撑开油纸伞,油纸伞发出“噗”的一声。
说实话,我不怕鬼,不过我真的不敢就这么相信她,要是她真的把我骗去吃了怎么办?
可是,如果不信她,我绝对不可能靠自己过江的,恐怕即使沿岸走到下游的尽头也找不过船夫可以带我到对岸。我宁可被鬼吃了也不愿原路返回被人耻笑,虽然我知道大叔不会笑话我,但我自己是不会原谅自己如此懦弱的。
于是,我跟着她走了,她叫我躲进她的伞里,否则被她同伴发现了可就保不住我了。我成了她油纸伞上的一幅肖像画,但我看得到听得见外面的一切。
当她走到岸边时,一艘楼船刚好从远处驶来,由一个小点慢慢变大变大,直到我看见船的清晰轮廓。船上还有许多跟此时帮我过江的这位“姐姐”一样的人(其实我不确定他们是人),他们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当然,他们都只有半张脸。我说的是真的,他们全都只有半张脸。
我躲在纸伞里跟着姐姐一起上了船,她向一些熟人问好,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原来刚才姐姐他们还有自己的语言呢,那刚才她怎么可以跟我对话呢?对此我感到很不解。
船在江面上慢慢行驶着,估计要到黎明才可以到达彼岸。于是她把我带进了她的房间,确定周围没有人之后,她把我放了出来,我赶紧大口呼吸,刚才可把我憋着了,幸好变成画中人新陈代谢少了,不然可就要缺氧而死了。
她又开始“咯咯”笑,我白了她一眼,说:“要不你来试试看,怎么可以这样笑话我呢!”
“好啦好啦,你先好好休息吧。”她不再笑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看得我起毛了都。
“姐姐,你应该不是人吧。那你怎么会说人话呢?”我好奇地问。
“你们有的人都可以鬼话连篇,就不许我们说人话了吗?”
“呵呵,姐姐真幽默。”我忍着没笑出来,不过想想还真有理呢。
“好吧,实不相瞒,我们确实是异界的人了,来到这里每个人都会被挖掉心脏,所以他们就忘了前世的记忆,开始过鬼魂的生活。不过,他们没发现其实我有两颗心,他们傻傻地只挖了我一颗心。”说到这儿她便捂着嘴笑,但我还是听到了“咯咯”声。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她,说:“哦?姐姐生前有两颗心啊?记得古时候就有个人长了七窍玲珑心呢,说不定你们有血缘关系哦。”
“是嘛?我也觉得自己很幸运,就因为我有两颗心,所以现在我还保留着一颗跳动着的心,前世的记忆我都记得呢,而我才会这样想帮你过江,否则一个没有心的人是不会帮你的,他们甚至会吃掉你!”说到这儿,她故意装出狰狞的面目,张开大口要吃掉我。
我连忙配合着求饶,大喊:“姐姐饶命啊,姐姐饶命啊!”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姐姐让我躲进床底下,我透过一个小缝看他们在屋子里打转,看样子是刚才的声音惹来了他们的注意。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大概就是姐姐在向他们打马虎眼,很快他们就被唬走了。我从床底下出来,没敢再和姐姐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响动,我听到有什么大家伙被抛到了水中的声音,然后船轻轻震了一下。姐姐说:“船靠岸了,天也快亮了,你回我的伞里来吧,我们该下船了。”
我又成了一幅画,很贴切地附在姐姐的油纸伞上。姐姐带上伞,匆匆地下了船。
这时天空泛起了鱼肚白,一霞霓虹慢慢浸染开来,天空中还镶嵌着一颗宝石一样的星星,似乎离我很近,我能看到上面一圈圈黑色痕迹,那应该是环形山脉,就跟月球离我们最近时看到的月亮差不多。
姐姐赶紧找了块岩石,躲在后面放我出来,她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就消失在第一缕阳光中,我看见她消失前的眼睛很像一个人,确切地说,像是一只猫,不过我想不起那只猫是谁。
其实在船上的时候,姐姐还跟我说了一件事,就是关于恶魔花的事情。恶魔花在他们那个世界里叫作美人花,其实它并不像传说中那样会吃人,只不过见到它的人确实不可能回去了。因为它长得很美艳,还能释放出能使人致幻的化学气体,能麻痹人的神经中枢,使其出现幻觉,看见世间最美或最帅的人,至此使人欲罢不能,常伴于美人花左右,直到饿死时那个人都还在开心地笑着呢。而后那些死人就会被土壤里的微生物分解,成为它们的肥料,而人死后的灵魂就作为它们生长在黄江彼岸而向鬼界领主缴纳的地租。
不过姐姐告诉我要想破解美人花的诅咒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专门走没人走过的路就可以顺利避开美人花了。因为这些美人花经过几万年的进化,已经懂得只要分布在人们常走的路上,就可以捕捉到更多猎物的道理。她还给了我一张地图,这可比大叔给的详细得多,不过范围只有黄江一带。
我照着她画的路线走,很快就离开了黄江边境。
我收起了姐姐给的地图,唉,这时它对我已经没用了,不过它还是很有收藏价值的,至少我还可以通过它怀念曾经遇到的一个长着人心的鬼。
之后我又翻过了一座大雪山,地图上称它为【雪海無涯】。也着实是雪海无涯了,登上雪山时,第一眼就只有一个感觉——大!与其说它是座雪山,倒不如说它是雪原,一眼望不到边,瞬间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总觉得自己不努把力,用尽一生也走不到头啊。好在那几天都一直放晴,要是赶上暴风雪的日子,恐怕我早已冻死在雪原里。虽然走在雪原上,日子有点枯燥乏味,但其实我还是很开心的,因为雪原上不止我一个人,我总能拉几个人说说话,谈谈天。不过,我不敢为了珍惜有人陪伴的日子而放慢脚步,更不愿意一辈子就在这里走下去,即使这里真的永远没有暴风雪。
很快,我就跟他们道别了,他们的目的地跟我不一样,我必须先下山了。但我很喜欢雪,我不会放弃寻找赏雪的美丽心情,只不过以后风景不同罢了。只要心里有雪,何处不是雪呢?
离开大雪山没多久,我走在一条小路上,两边的草渐渐高了,密了,也更绿了。我知道我已经进入了【馨之草原】,我感觉自己就是只小羊,无拘无束地在原野里奔跑,不用担心迷路,每棵草都是我的朋友,他们会指引我走向最终的目的地。我能听到它们都在笑,它们总爱偷偷地笑,还以为我没听到,其实我都知道,就像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昨晚做了什么梦,但其实很多时候我就在你的梦里。
我看见不远处有一只鸟,它就藏在草丛里吃草籽,但我不愿意去惊扰它,停下来安静地从旁边走开,哪怕它正做着伤害这片大草原的事。不过仔细想想,它并不是伤害草原,其实草长多了也不好,还是多留点阳光给正在茁壮成长的梦吧。梦的种子不需要太多,毕竟资源和时间是有限的,有时需要忍痛做出取舍。
草原很广阔,我走了好久都没见到边际,孤独地站在草原中央,看着夕阳慢慢沉入地平线。等最后一抹余晖也退出了视线,我听到草原在哭,又或许那是虫子的奏鸣曲。我拿出干粮啃着,听着夜晚的微风在耳边呼吸,我甚至能感觉到那就是一种语言,大概只为某个特定的人而诉说。很高兴,如果没有千里跋涉而来,我不可能听到这来自大草原的梵音,给人一种空灵的质感,让人身心陶醉于自然法相之中。我情不自禁地躺了下来,仰望着星空,什么也没想,就那么静静地躺着,躺着。
第二天一早,我就开始继续前进。不过话说回来,其实如果可以,我更愿意一直留在草原里,因为我知道过了这个草原,前面的路便开始艰险起来。
正如我所担心的,终究我还是得走出那片美丽的草原,在草原边界上,我看见远处的高原了,像一个沉睡的巨人平卧在前方。我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就好像古时候服兵役的壮丁要出外打仗一样,离开家乡前,他总要和自己的爱人告别,虽然依依不舍,但终归是要去尽责的。
于是,我踏上了寻找苦莲之旅中最艰难的一程,这可不一定比万里长征省事得多,至少在我看来。
“爷爷,这都过去快四天了,小杰怎么还不回来呢?”小芳这几天都没睡好,两只眼睛明显都肿了。
猫医先生什么话也没说,呵呵地笑着,还一边吹着手里托着的茶,茶色清淡,闻不到浓郁的茶香,一圈圈波纹悄悄荡开去。
小芳可不吃这一套,跑过去抢来茶杯,放在旁边的茶几上,几滴茶水溅了出来。
“爷爷,你就发个话吧!今儿个我就算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要找你讨个说法。”
“放心吧,我的乖孙女,那小子死不了的。”
“不行,我放不下心,感觉有根绳子把心悬着了。要不,您让我也进去吧,我想去帮帮他。”
猫医先生拿起被抢去的茶,正要往嘴里送时,小芳又一把夺过来,说:“爷爷!您难道不明白我现在的心情吗?虽然那小子从没陪我一起好好玩过,他也没像奶奶那样一直陪着我,但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唉,我说不清那是什么玩意儿啦!总之,您一定不能让他有事,不然我再也不理你了。”
“哟,我们家的小魔女竟然也会害羞了。”猫医先生笑得每一根胡子都在跳舞。
“好啦,好啦。为了不让你这么担心,我带你去看看那小子现在的情况吧。”
说完,老先生呷了一口茶,茶还冒着气儿。
二猫来到左边正堂,也就是猫医先生的房间。刚进门就可以瞧见摆在书桌上的那颗水晶球,此刻它被垫在一块锦帕上,它的重量把锦帕压出了一个圆形小窝。水晶球已经没有了两天前的光彩,静静地躺在那儿,让人感觉它跟普通的玻璃珠球没两样。
“小芳,你看,这水晶球已经不散发光芒了,说明那小子此刻的精神已经比较稳定了。”老先生指着“无极”说。
“精神?”小芳愣了一下,接着问,“什么意思啊,爷爷?”
“这个水晶球所营造出的幻境原本就来自于那小子的精神活动。其实,‘无极’的真正含义就在于它能把精神能量具化,构造出一个虚拟的世界,而精神的世界是没有疆域的。或者说那就是一场梦,身处于梦境之中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会经历没完没了的事情。而且只要做梦的人不自己醒过来,那他就只能永远沉睡在虚幻中,谁也叫不醒他。”
这时,猫医先生不知从哪搬来一块镜子一样的水晶屏,把它轻轻斜靠在水晶球上。慢慢地,水晶屏出现了模糊的影像,一开始还只是残影,凌乱地跳动着,猫医先生从书桌柜子里拿出一瓶奇怪的药水和一把细毛刷,往水晶屏上一抹药水,画面便清晰了起来。
画面里一个小男孩正在攀登悬崖,崖壁整体是黄铜色的,偶尔会见到几块黑青大石突出在半空,另一半深深嵌入崖壁。崖壁陡峭而平滑,一眼望去实在找不出几处可以站得住脚的地方,也没有太多可以借力的沟沟缝缝。
一开始,小男孩只是试试脚,每一步都不敢踩得太实,他怕把放脚的突起踩坏了。不过,第一次真的开始爬的时候,爬到离地面约三米处,他就掉了下来,屁股先着地,他爬起来后差点都哭了,拍拍屁股喘着粗气。
他把草原里的草拿来在悬崖下铺成垫子,来回跑在草原与悬崖之间,每次都只能抱一把,不过几十趟下来,垫子也已一米多高了。看下觉得差不多了,他又开始爬,不过第二次又失败了,第三次,第四次……接连十来次,他还是摔怕了,在草垫旁走过来走过去。
其实,他也可以绕过悬崖这一面,到高原另一边,那儿有平坦的大路可以上去的。不过,悬崖绵延上百里,他并不知道悬崖对面的风景。
于是,他退后走了大概百步,他想让自己有个比较好的视角仔细观察下悬崖。他把在崖壁上扫过一遍,叹了口气,看来整片崖壁都是一样的难以攀登。而且,悬崖高耸入云,足有万仞,恐怕就算寻得上崖的路,也难以登顶。
小芳看到小男孩摔下来时,整个人冲了上去,把水晶屏抱着,恨不得自己能像穿过一层水就进去了。老先生把她拉开,叫她好好看,要是心疼就别看了,说完就要收走水晶屏。小芳护住了水晶屏,不让他拿走,然后乖乖地退后继续看。
这时,画面里出现一只苍鹰,在空中盘旋了几圈后,俯冲而下,朝小男孩这边飞来。小男孩吓得直往后跑,苍鹰安稳地落地,扑打着翅膀,只见它嘴巴开合着,似乎在说话。小男孩停了下来,转过头看苍鹰,然后他也说话,只是小芳听不到他们的对话。没多久,小男孩爬上了苍鹰的背,苍鹰就驮着他飞上了悬崖。
猫医先生找了张椅子坐下,叹着气说:“哎呦,我的老骨头经不起久站了。”他知道那只苍鹰其实就是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