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厌大人说话做事鲜少因他人而改变,看似好说话时其实根本就不用你说话。
显然,此刻他已经没有了再说下去的兴致,几乎是耐着性子做结案陈词,道:“今天的话就到这里。如果你真想跟那张良在一起,就自己去衡量得失,还有那个叫‘梳子’还是‘辫子’的女人,自己的事情到底要自己亲手了断才放心,楼兰,莫要忘记我给你取名‘慕容离’的用意何在!”
末了,无厌大人口气恶劣的又补充道:“若你与其他人有了更深的纠葛,魂契将会自动失效,到时灵魅的去留将无人能止,你且好自为之!”
话未落尽,阵法中的灵力已瞬间散去,阵中难寻的几样物什也变得如同外表一般更不起眼。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厌大人最终还是未同张良搭话,他话中虽有褒奖,可赞的到底是历史长河中的谋圣张良。
“阿离?”张良握住我的手。
我回神,才看到案上之物已被张良整理过,歉意道:“我没事,只是有些遗憾没能得到无厌大人的祝福!”
张良似没受到无厌大人的影响,自若道:“阿离似不曾说过,你的无厌大人是个女人!”
我一愣,好像是没说过,却仍昂着头道:“无厌大人的强大,跟他的性别是没有关系的好吧!”
“阿离所言自是有理!”张良从善如流反而显得我无理取闹一般,不经意间又转换了话题,道:“不知‘慕容离’此名字有何用意,还望阿离不吝赐教!”
看着他俊逸的面容中所透露出来的喜悦,我心中似也安定,见家长这一关算是过去了吧!
“我觉得你应该先问为什么无厌大人会称我为楼兰才对吧?”我挑眉。
张良将一杯温水塞到我手里,含笑道:“那么阿离的无厌大人为什么会称我的阿离为‘楼兰’呢?”
什么叫‘你的阿离’?
我斜了他一眼,道:“小时候我是在一栋破楼里被人捡到的,因此就叫做‘楼莱’,意思是‘从楼里捡来’的意思,后来遇到无厌大人,嫌名字太俗就改成了‘楼兰’,只有能力和实力得到无厌大人肯定后才会被另赐他名,之后很多年我才随无厌大人姓了‘慕容’,取名‘离’。”
张良略思考才道:“这么说,阿离一直想去西域楼兰之地是跟自己的姓名有关?”
我点头,道:“算是吧!”
那时的慕容离自是去过楼兰所在地,可看到的也只是遗址,现在的慕容离有机会看到全盛时期的楼兰,怎么可以错过?
“‘离’之一字,多与离别有关,难不成阿离的无厌大人在取此名字时就知道日后要与阿离分别吗?”张良皱眉问道。
摇头后,我答道:“人与人之间早晚要分别,无厌大人断不会如此儿女情长,此‘离’字出自一首诗: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好诗!”张良赞道。
那是,古人的智慧嘛!
我淡笑后继续道:“‘离’为草木茂盛之意,无厌大人希望我的生命力像杂草的种子一样,便是落在石缝里,也要掘起巨石生根发芽。”
“果然好寓意!”张良欣慰点头。
我缓缓饮尽杯中水,放下杯子,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葱郁的景色,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角落里不起眼的野草上,移开目光后,转身看着张良,开口道:“寓意自是好,如那诗中所言,‘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子房你不觉得,无厌大人这根本就不是在提醒我,而是在警告我吗?”
张良蹙眉,目光毫不回避地直视着我,似要透过我的眼睛看清无厌大人赐名与我时的一切细节。
任他打量着,我理了理衣衫赤脚踩在竹席上,踱了几步,回忆着曾经的点滴,道:“那时,我一时心软放了一个孩子,不想他反手……”给了我一枪!
我看了张良一眼,见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便换了词道:“那暗器之快我根本躲不过,幸得无厌大人及时赶到,替我挡了下来,暗器自他的左胸穿过打入我的身体,只差寸许,我的这条命就回天乏术了!”
每每想起,心脏某处就如同被尖刀划开一般,疼得胆颤。我以手压在心口,调整呼吸,七窍中弥漫的血腥味才散去。
然后,张良起身将我抱在怀中,久久后只叫了声我的名字:“阿离……”
他的个子比我要高,抱着我时身子佝偻的利害,跟他平日芝兰玉树的样子差别很大,听着他急促的呼吸,心里莫名的情绪就融满整个身躯,温暖却又难过的利害。
我放松了自己回报住他,安慰道:“子房别难过,我那时还没遇到子房呢就惜命的很,现在既决定与子房相伴,便会更加好好珍视自己的小命……”
“虽然阿离这样坦白我听了很高兴,可是想到阿离经历的那些生死坎坷……我竟……我竟……”
“恨不得以身相代?”我打断张良的话,也许是离得太近,让我能感到他心中所想。
自他怀抱中退出,抬头与他微垂的目光相接,看着他眼中欲流出的悲伤,手指不由划过他的眼角,我认真道:“若不经历那些生死和坎坷,那么站在子房面前的肯定不是现在的慕容离!”
记得相识不久他就曾抱着我骑马奔驰而躲避秦兵的追捕,我虽是在半醒半梦之间却仍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现在想来当真是应了一句话:缘份二字就是对的时间遇到对的人!
“所以子房,我们现在相遇相知才是刚刚好,不论是此刻的慕容离遇到以前的张良,还是现在的张良遇到以前的慕容离,都不是对的时间对的人!”我话未尽就看到红晕自张良的耳朵爬上脖颈,心中诧异面上如常,手悄悄地挪过去打算捏他的耳尖。
“阿离所言果然有理!”张良看似随意却握住了我欲行不轨手,十指紧紧相扣后,才又道:“阿离的无厌大人既相看过了张良,改日阿离随我去见兄长可好?”
“兄长?”不会吧,司马迁给留侯列的传记里貌似没说张良有哥哥吧?
“嗯。”张良用另一只手给我理了理头发,平淡道:“韩国国破后,族人流离失所,而我几经辗转来到桑海之地,唯与这位堂兄尚有往来,他与妻儿行商各地,不日就会返还桑海城中……”
以张良的心性,若非族人凋零,他岂会只与一个堂兄有往来?在古代,越是背影深厚的家族越是重视血脉的传承。
看到他说到兄长时微微上扬的嘴角,便可猜测出二人感情笃深,而这一切的推手自是令他国破家亡的秦国,虽说我并非王贲真正意义上的女儿,可这身体里确实流着王氏的血统,与秦国有剪不断的关连,虽然大家都没提及,这无所遁形的隐患有时也会成为致命的一击之地。
“不知子房与兄长之间有何异同之处?”历史上的张良好像有个早逝的弟弟,这个平白冒出来的堂兄真是无从考究!
“我那兄嫂对待自己人自是分外和善……”张良给了我一个放心的眼神,拉着我向内室走去,神转折道:“而我与兄长的异同之处到时自见分晓,所以阿离放下心来养病才是正理,子宁稍后就会把煎好的药送来,阿离可要先吃颗蜜饯垫垫肚子?”
我忍着没翻白眼,真是会卖关子!话说你又是什么时候吩咐子宁熬药的?
停了脚步,让他也不得前行,我指着竹榻道:“在竹榻上养病就挺好,我喜欢挨着窗户!”
“阿离莫任性,吹了风病情容易反复……”张良没留情面反驳。
我挣开他的手在竹榻上坐下,惬意的趴在靠枕上,看着张良,三分挑衅道:“不遵照你的意思行事就是任性?那真抱歉,我,一向只遵从自己的意愿!”
你能拿我怎么办?
张良动作一缓,似没看到我滋事的表情,在竹榻上坐下,将我蜷着的腿拉直,边理被压皱的衣摆边问道:“若面对的是阿离你的无厌大人,阿离还会遵从自己的意愿吗?”
“当然是遵从……”我的声音拉得很长,而后道:“就是不告诉你!”
张良夸张的叹了口气,丧气道:“阿离不说也好,反正我也猜到了!”
看他又拿起了榻尾的毯子,我在心里翻了白眼,制止道:“再盖层毯子我就要长痱子了!”
看了看外面正大的太阳,张良也就放下毯子不再强求,转而伸手摸了摸我的额头,道:“阿离的体质比我想象中的要好!”
张良随满意地点头,方又询问道:“今日阿离且在此休息,我为阿离摹张肖像如何?”
“不会画成仕女图吧?”想到时下的画风,真是让人不敢恭维,我怀疑地问道:“你确定你画出来的东西能像我吗?”
对我的怀疑张良表示很无奈,再叹了口气,起身后做了一个长揖,道:“尽在下所能,定不让阿离失望!”
说完转身离开,在书架和博物架间走了几遭,捧了堆东西在长案上摆定,我目光随意一扫,上面笔墨纸砚已是齐全,竟是连丹青都有了,让我更怀疑他之前就是这里的主人。
张良坦然的对我笑了笑,轻捋了袖子磨墨动笔。
我也不再开口说话,换了个舒适的姿势,欣赏起他认真作画的样子。四周似因他一人而弥漫起无尽的书卷气,握笔的姿势俊逸高华,又有些熟悉,我这才想起不久前他曾在此临案而书,不同的是当时我研磨他执笔,此时他仍执笔而我静卧,做了他笔下的风景。
这样想着,我就觉得他作画的长案离自己实在是太远了,根本看不清他笔下的人物如何,再看他那奋笔疾书的样子,目光鲜少落在我身上,更是郁闷,哪有画肖像不看模特的?
期待又心塞中,望着张良的视线就模糊起来,直到浓郁的汤药味飘来,我才惊觉自己假寐已久。
看着张良端着药碗走近,我问道:“子宁来过了?”
张良点头,别有用意道:“药热了两回终于盼到阿离睁眼了?”
“子房不忍心叫醒我怪得了谁?”我接过了药碗,看了看如墨般漆黑的药汁,抬头又问张良道:“你的画作呢?”
“自是收了起来,”张良明了道:“阿离莫要顾左右而言他,吃药病才能好,届时我随阿离湖上泛波如何?”
我给他一个就会哄小孩子的眼神,憋了气将药一口闷掉,舔着嘴角的药渍道:“子房非要出去游玩的话,不若泛舟大海之上吧,肯定风光无限!”
“阿离喜欢大海?”张良将空碗收走。
“我喜欢海底下的珍珠!”我从榻上跳了下来,伸了懒腰,难得遇上喜欢的话题,盎然道:“东珠难求啊,听说东海之上还有鲛人对月泣珠,子房在桑海多年,可有见过?”
张良拉着我坐下,将木屐放至我跟前,看着我穿上,才答道:“真正的鲛鱼没见过,不过在很久以前,东海沿岸有群以采珠为生的海民,因为水性好被称为‘蛟人’,我到是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