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宴摆在竹园的正厅,说是接风宴,我觉得主角应是伏念大当家,而我只是顺带的角色,在坐之人虽少,可贵在背景深厚。
菜色令我也不由感叹,加上我献上的自制葡萄酒,可谓好酒好菜都齐了。儒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席间虽不至于无人开口,可跟后世万事皆在饭桌上搞定的场面还是相差甚远。
饭后净了手,转至偏厅吃茶。
古人吃茶,真的很讲究,是将茶与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等熬成粥吃,估计是当作药膳来用了。
就是,口味太重了些!我在心中吐槽,这古茶还真是只可远观不可入吾腹。
很无奈地拿出了我收集来的茶叶,给古人熏陶一翻后世的茶艺,虽知标新立异在这时代实为不妥,我也只当这是世人对我的羡慕嫉妒恨了。
喝过茶,一行人陪同荀夫子到竹林消食,因我和陶冉各带一把琴之故,张良提议可顺道至回风廊去品鉴乐意。
我本人觉得前者完全没这个必要,荀夫子怎会是一般的老人?后者嘛,扫过张良平静的面容,我抬头看了看已经星罗密布的天空,万物也只有在夜幕下才会稍显安静和谐。
六人,三前三后,提两盏灯,伏念与我一左一右伴在荀卿两侧,我自是掌灯人。张良走在第二列最左侧,不但拎了灯而且依然背着我的琴,再忆起进食和用茶时与张良同案而坐的种种,我虽走在前列,可仍能捕捉到那飘忽不定的怪异。
一路上,荀夫子询问着伏念外出所遇之事,偶有涉及小圣贤庄相关事宜,颜路会搭上几句,张良与陶冉除非被问及,并不主动言语。
尊老爱幼是华夏千年来的美德,亦属儒家要礼之一,几位当家人在荀夫子面前皆恭顺异常,我虽心有波澜却仍面似平湖。
所谈之事似乎告一段落,荀夫子话锋一转对我道:“子青曾言,子房在你处得了个荧石所制的琉璃灯,很是别致。”
子青子墨,是常在荀夫子跟前走动的两个儒家弟子,子墨年长,平日打理荀夫子的近身事务,子青年幼,多负责跑腿传话。
我点头,道:“我与家弟在外游历时偶然所得,家弟贪玩,见那石头能发光就敲了下来做成灯盏照明,可惜所持时日有限,不得长久之用。”
消息流传得挺快,这才一天功夫就到了足不出户的荀夫子跟前,只是此时此刻被提及,是有何深意?
“非也非也!”荀夫子眸光不甚明了地看了我一眼复又直视着前方,缓缓而道:“夜光石虽多数被称为荧石,可亦有质地上佳之数被打磨成夜明珠,便是在七国之中,万金亦是难求其一。子离虽机敏,可此等精贵之物,日后还是莫要轻易现世的好,毕竟自古最难测的就是人心。”
提醒还是警告?
我在心里感叹,姜还是老的辣!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乃是至理名言。
在雪山之行中,收获最丰自是药材,可最有价值却是一个不大的夜光石矿,被深埋在雷劈的梧桐树下,算得上是意外得来。我手中确有质地不错的夜明珠,琉璃盏所用不过些许边料罢了,我和莲城自是没当回事,没想到在此竟被人看出端倪,当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垂眸掩下起伏的心境,我躬身认错,道:“多谢夫子警言,是小辈冒失了!”
荀夫子只点了点头,不再言语领着众人踱步向前。
我恭敬地随侍在侧,心中长叹,夫子你这是要成精的节奏啊!
这时,走在后侧的张良却无故开口道:“阿离所制灯盏虽珍贵,可既送之于人,在下就不便归还了!”
忍着翻白眼的冲动,我乜斜了谋圣大人一眼,道:“琉璃盏归不归还倒不打紧,子房还是先将遗留在清心斋的鞋袜收回才是正事!”
话一落,我惊觉自己口气太不客气,仔细一想,所言内容也太过惹人遐想,当真是言多必失!
果然,只听身后一人没忍住‘扑哧’笑出声来,陶冉很是无良地挤兑张良道:“子房你在阿离住处做了什么坏事,鞋袜未穿就跑路了?”说完啧啧两声,补充道:“不似你平日做风啊?忒不厚道了些!”
顿时我只觉两颊发热,有了不好的联想,这人不但眼泛桃花还是个嘴上不把门的,可惜他在我身后不能一个眼刀甩出去秒了他!眼角余光打量张良,这厮也是个道行深厚的,只是微笑并不急于辩解。
“陶冉,儒家哪个规矩容你这般口无遮拦?”伏念开口呵斥道:“非礼匆听非礼匆言,如此不讲礼数,当真是孺不子可教也,定省之后将《礼书》抄写十遍明日送于我查看!”话毕,伏念目光一转落在看似规矩的张良身上,语调不见起伏又道:“子房也是一样!”
“是。”张良无奈却恭敬地一礼。
“是。”陶冉明显心不甘情不愿,声音拉得老长,却又不敢还嘴。
荀夫子对此情形视若无睹,捋着胡须向着回风廊行去。
颜路上前一步与我并肩,一礼后道:“忘尘失言,让子离见笑了!”
回礼后,我歉然道:“是慕容离失言在先,颜师兄无需介怀!”
终于,伴着陶冉这奇葩的嘀咕声,到达了回风廊。
回风廊,有些像后世的抱厦,很是宽敞的一处观风地,有山有水,入目近有翠竹远有桃花,夜色中更显静谧安逸。
优雅的环境最是熏陶人的心胸气度,若时间长久,何止是修身修仙也够用了!
在回风廊停滞时间并不长,我与陶冉二人各弹了两首曲子,我弹的第一曲目自是《高山流水》,而陶冉似故意般,前后两曲分别弹奏了《高山》和《流水》,这是明晃晃的穿越撞上土著,好在我的琴艺不差,众人得了各有千秋之评。
人对某项事物的认知达到一定程度后,会有一个返璞归真的过程,道家称之为物极必反,而体现在无厌大人身上时则是雅俗共赏,因此他在教习我乐理时的曲目往往是时下最流行的,说唱摇滚戏曲皆在此列,而无尽岁月中传承下来的那些名曲则是要求我课下自行练习。
因此第二曲目的选择让我很是慎重,脑补了下《小苹果》再现的场景……我在这夜色中凌乱了!
一首很是渲染气氛的《逍遥调》后,我的情绪已是古井无波。
随后短暂的交谈中,荀夫子只简单询问了几个关于古筝制作的技艺问题,对我的乐理知识稍加梳理后,道:“琴艺一道,子离日后可与陶冉切磋一二,免得他空背负‘琴酒双绝’之名。”说完就令众人散去,自己挑了一盏灯融入夜色。
荀夫子明褒暗贬之意陶冉似未意会,收琴后笑呵呵地对我眨了眨水汪汪的桃花眼,道:“虽然师兄我是个传说,可你也不可迷恋我哦!”而后面色郑重地跟众人一一告辞,礼毕后立马换了张脸,哼着欢快地小调出了回风廊,再然后,没然后了,因为陶冉已逃难似得撒丫子没了人影。
伏念直道成何体统,而颜路张良二人则是只微笑不说话,似乎也习以为常了。
我在一侧无声地收起了琴,背在后背上,身前打结后跟三人告辞,顺带说了要刘斐搬至清心斋一事,三人明显都是知情的,伏念听后从头至尾眉头一直紧皱,称此事关系非浅,甚至关乎整个小圣贤庄的声誉,待三人商妥后再行通知我结果。我点头表示明白,在法制社会做手术也是要家属同意的。
谢绝了张良的相送,我负着琴趟着夜色向着清心斋行去。
星光闪烁,殿堂在微光中更显庄重威严,而用脚丈量后小圣贤庄也比想象中要宽广,也有可能是我多绕了路。
沐浴后又打坐调息了至亥时,这才起身去关窗休息,没想到之前细碎的人声竟喧哗至斯,游走的火把间,沉寂相连的三殿也全部亮起了灯。
这是有外人潜入?我摇了摇头不打算多管闲事,心头却咯噔一跳,不好的预感突然而至,正打算关窗的手蓦然停住,左手结印右手对应此时的星象掐指一算,深吸一口气,伸手揉按太阳穴,这慕容莲城,怎么这么不消停呢?
几乎整个山头都要亮起来了,这人声鼎沸的阵仗,可怎么收场才好?
用瞬息术传声给莲城,让他迅速来见,并把我的坐标定位给他,不想得到他的回应竟是他还有天明和少羽两个同党,而且在被儒家值勤弟子追赶时几人还分散开了,他这会儿刚找到少羽,两人正要去逮横冲直撞的天明。
听完他的密语传音,我额头的青筋不受控制地跳了两跳。
这时,敲门声起,张良的一惯平缓的声音传来:“阿离可歇下了?张良冒昧打扰!”
还真是神算子,这是直接来我这儿守株待兔了?真是一个比一个不消停!
开了门,我故做不知地问道:“子房怎么来了?”侧了身请他入内。
张良抬手一礼后,带了一丝愧色道:“在下汗颜,一直未曾改掉丢三落四的旧习,今日阿离偶有提及,伏念师兄认真的性子自是狠狠地训斥在下一翻,因此我思前想后,决定万里之行始于足下,就先从阿离你这里取回我的鞋袜开始做起,还好阿离你未休息,否则待到明日我可免不得再被师兄责问一通了!”
我静默三秒钟消化他话中的意思,道:“子房稍后,我这就去取了你的东西来。”
他的鞋袜就晾在走廊下,很快被我取来放在案几上。翻看之后张良眼角笑纹上扬,道:“还麻烦阿离浆洗,在下实在惭愧!”将鞋袜放在身侧,张良又行了一礼。
“小事尔,不足挂齿,子房不必客气。”我翻了杯子,给两人倒上水。真不用客气,反正不是手洗的,一个术法而已。
您老实在过意不去就快走吧?我在心里补充道。
“阿离待我果然亲厚,这不,我特地将昨日穿走的木屐还了来!”张良喝了口水,指了指在门口处的木屐。
我这才意识到张良竟是穿着木屐来此的,只是跪坐在那里衣袍遮住了他只穿着底袜的双脚,我一时不察罢了。
“还有一事……”张良踟蹰开口,我立马竖起了耳朵倾听。
“师兄罚我抄写《礼书》,我记得阿离你这里的书架上就有,我那卷被弟子借走了还未归还,特来借书一用!”张良的表情少见有些懊恼。
我并未起身,只是伸手指了指一侧的书架,道:“子房请便!”心里虽松了口气,却又打起了鼓:谋圣大人,你确定那《礼书》你默写不出来吗?
似明白我心中所想,张良随起身走至书架前寻书,还不忘回头对我道:“此书最后几章有几句晦涩难记,师兄一项严格,我这是有备无患!”
我瞬间无语,又听张良道:“能麻烦阿离为我研磨吗?我将这最后两章誊写下来就可……”我觉得我要石化了!
而这时,栈桥上已响起凌乱快速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