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推开门,就看到三个少年联袂站在栈桥之上,晨雾中临水低语,让人心生岁月静好之感。
听到声响,三人相携而来,依次上前行礼,互道晨安后,花不破主动接过我手中的木盆去打水,我接过子宁手中的食盒,请他和刘斐入室内。
坐定后我为刘斐把脉,不知其所然的子宁有些担忧。
我安抚道:“子宁安心,刘斐身体并无异样。”
子宁乖巧地笑笑静坐一旁,眼神中却透着点点好奇。
少顷后我收了手,着重检查了刘斐的眼睛并询问了他近日的饮食作息,才对他道:“你的身体比之月余前好了不少,可近日使用眼睛却超了负荷,我稍后会给你列一个作息表,你的起居最好近日就搬来这边,方便我为你调理身体,十余日后就可进行手术,不出意外,二十日内就可结束此事。”
“二十日?这么快……”刘斐脸上潮红渐退,潋滟的双眸紧张地盯着我道:“那,那护我一年无恙之事不再论了吗?”
我皱眉,郑重道:“当时所谈条件,我说得一清二楚,至于给你换眼这件事,你首先要搞清楚,直接受益人是你自己,而我承担之风险远非你能想象。”
当真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
刘斐的脸把由涨红变为青白,呐呐不敢不多言,垂着眼睑在心里纠结着得失,局促地揉搓了片刻的衣角后,抬头小声小气道:“便是,便是我能成功换眼,可在一定时间内也得复诊……若是你和莲城公子离开,我要到哪里去寻你们?”
他本男生女像,说话间眼神闪躲,虽顾盼生辉却让人心生轻浮之感,难得说到最后稍显定神,果然是人不为已天诛地灭。
这世间事又有什么会是百分百不变的?就算是个小手术,一不小心还会感染呢,谁赶打包票?
看他怯懦的样子,倒像是我在欺负他一样,我在心里认真盘算了一下近期的历史大事,似乎也并非是我西行的最佳时机,可这自愿留下和被迫留下还是不一样的好吧!
“行,我就多留在此地三个月,为你复诊。”
“三个月,三个月太短了……十个月,不能再少了,如果出了意外,我可就一辈子都看不见光了……”
“六个月,不能再长了。”见不得光并不是最严重的好吧!
“最少,也得八个月……”
“六个月,不用再多说了。”我压下火气,这是漫天要价坐地砍价的节奏?谁有闲功夫跳楼大甩卖啊!我安奈着扶额的冲动,太TM掉身份了!
估计是受儒家思想毒害至深,一旁的子宁听得兴致昂然却又不得不作出一副非礼勿听的样子,那小模样看得人心都软了起来。
十二三的年纪,在两千年后九年义务教育还没结束呢,可在这时代已经习惯于这种背井离乡独自求学的生活状态了,让人不唏嘘都不行。
子宁弱弱地道了句:“公子,子斐从三省屋舍搬来此外,不用知会二师公吗?”
刘斐跟随张良而来,子宁话里意思却是要听从二当家颜路的安排,可见平日里这庄中庶务是二当家经手的。
我食指和着拍子轻扣桌案,少顷后才道:“今日掌门要归来,庄中事务较他日要繁忙,稍晚些我亲自去跟二当家禀明此事,你们今日暂且先回,待我同当家人商定此事,再行通知。”
二人应诺后起身告辞,跟花不破互相道别。
出了屋门将上栈桥时子宁却又回走了两步,长揖而道:“公子见谅,花夫人曾嘱咐于我,待忙过这两日会亲自前来拜会。公子如有需求尽管吩咐子宁就是,小圣贤庄切不会怠慢了贵客!”
看他一副小夫子的模样,我在心里直摇头,上前扶他起身道:“子宁见外了,慕容离心中自在,处处无家处处皆是家,岂会亏待自己?”
子宁羞赧一礼,道:“是我疏忽了!”
我笑笑引开话题,问道:“花夫人可是不破的亲眷?”
子宁点头,目光落在花不破身上。
后者积极地上前一步,解释道:“正是我母亲,她协助颜路师叔掌管庄中庶务,我父亲是学堂的先生,姓陶名冉字忘尘,教习内容以君子六艺中的射艺为主,我还有一个妹妹……”话未说完,见大家都盯着他看才惊觉有卖弄之嫌,面红耳赤呐呐不敢多言。
那憨态让围观几个忍俊不禁,不用别人套话,他就直接把自己的老底给揭了。
我顺势给他铺台阶,鼓励他往下说,道:“哦?不破居然还有个妹妹!这数日以来都不曾她的踪影,可见是个藏于深闺的淑媛吧?”
“不,不是。”花不破连连解释,转头看看两边的友人,似有些不好意思,健康的肤色上红晕遍布,挠头对我道:“我妹妹叫花不弃,前些时日得了赤目症,被母亲勒令在百草堂养病,所以公子才没看到她……”
赤目症?后世所说的红眼病吧,通称结膜炎,不算大病,可若是被传染上就不美了。
“如此,”我收敛随意的表情,问道:“可有好转?”我在脑海中回想着一些简单易行的防疫法子。
“公子匆念,是荀夫子亲自看的疹,已无大碍,只是……”花不破眼角余光偷偷瞄了另外二人,才欲语还休道:“我妹妹,性情跟我不太一样,我母亲让她跟着荀夫子待在百草堂,于她修身养性也有益处……”
儒家圣地里出没的两个女人,不是“奇女子”就是“怪女子”了!
“无恙便好,来日得空我与不破一起去探望她。”我笑道。
花不破笑得有些勉强,连道多谢却不应我的话。
子宁两眼闪着星星笑道:“师姐若是知道公子在此的话,匆需公子去探望她,她定会先来拜访公子!”
花不破闻言红晕爬上脖颈,抬头嗔了子宁一眼。
一旁的刘斐脸色通红,不知为何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一再的拉子宁的袖子提醒他少言。
我直想感叹,好混乱的称呼,花不破叫张良颜路师叔,子宁刘斐叫他们师公,这样看来花不破比子宁刘斐高一辈,可是子宁却称呼花不破的妹妹为师姐,这是神马情况?
三人离开后,我看着食盒中清淡的饭菜,有些怀念有间客栈了。
推开窗,朝阳扑面而来,淡淡的雾气中有股清新的味道,又一个大晴天。
从水玉环中取出一把琴身,天光渐亮,这时打量倒是正好。
前世时无厌大人爱好风雅,加之兴趣广泛,有段时间就十分痴迷古琴,托他的福,我被逼着打下手,熟能生巧也就悉知了制琴的工艺。
这段梧桐树根是我和莲城在大雪山中偶然所得,说来奇怪,梧桐喜光且不耐寒,不知怎么会长在东北那旮旯,估计也是寿命太长快成精了,所以遭了雷劈,因为周遭两丈寸草不生,就引起了我们注意,才挖出了这么块焦黑的树根,历经多日被打磨成了琴胎。
一路行来收集了不少漆料,加之微量元素熬制,在太行山中停留时才给上了漆,后来上琴钉雁柱时漆身又有了瑕疵,耗费我不少精力用术法重新上色,当初雕刻凤纹时也没这么麻烦。
各色工具推开放在顺手的位置,从丝帛中抽出一根琴弦,琴弦根根不同,独一无二,是各种比例不同的金属混合后百炼成钢,外层裹了锡防腐,防止割伤手每根弦外都用半透明的雪蚕丝密密缠绕,虽比时下的琴弦略粗,却不算臃肿。
我做事习惯全神贯注,打算着今日一鼓作气把琴做好,以后就不再操这个心了。
终于,调好了最后一个音,我心里紧绷着的一根弦才松了下来,没等我长出一口气,忽听一侧有人道:“忙完了?”
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忙晕了头出现了幻听,可是怎么就出现了张良的声音呢?我向无厌大人发誓,我对他真没什么想法,至少目前是这样的。
转眼就看到张良手里拿着绞干的布巾走至我身前,跪坐后盯着我的手皱眉,道:“怎么就把手给弄伤了?”
我看了看手指上被琴弦勒出的细小伤口,没放在心上,反问道:“你不是去接掌门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一开口说话这才觉得嗓音干涩,然后就看到张良端了水来,待他拭去了我额间鼻尖的汗渍,才一边递水给我,一边又捉了我的手小心翼翼擦拭。
我觉着这样太亲昵了,被他拉着的手下意识挣扎了下。
张良停了动作,问道:“疼了?”
“没有。”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后垂下眼睑,浅啜着杯中的白水。
手指上被涂了层清凉的药膏,有淡淡的薄荷香味。
“马上就到哺时了,荀师叔留了掌门师兄在竹园用饭,并邀请阿离你品尝丁掌柜的手艺,特嘱咐我带你同去!”张良把我手中的杯子端走,熟练的擦拭涂药。
荀夫子那么牛叉的人物邀我共进晚餐?不会鸿门宴吧?
看看窗外才发现时间在不知不觉间已至傍晚。
我伸手扶额,想到手指上刚涂的药膏,忍住了,请问我能拒绝吗?只得笑道:“如此,有劳子房了!”
“阿离莫要客气,能与阿离同行也是我的荣幸!”
无缘无故的,荀老夫子怎么就想起请我这路人甲吃饭了呢?我的目光不由得围着张良绕了两圈,后者云淡风轻的拿着布巾起身去清洗,留给我一个遐想的背影。
看他行走自如,昨天晚上穿着木屐应是没有受伤,瞅了瞅他那双自在的光脚丫,我就歇了打听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