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见故乡

第二章再见故乡我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狼藉一片的房间，把小春抱在床上，给她盖上被子。我静静地坐在床边看着她紧闭的双眼，不禁热泪盈眶。我曾经给过小春的承诺至今未曾实现一个，难免心生愧疚。握着她冰冷的手，我有些哽咽。再看着皮肤上正在生长的细碎白毛，毛孔中渗出的温度足以让我呼出的气体结成冰块。我突然想起阮星绝的话，突然觉得这一切确实有些关联，因为眼前的情景不得不让我开始相信小春正在尸变。我害怕，因为我知道僵尸的厉害，虽然此生未见过，但小春给我讲过不少。那些东西专吸活人的血，它们对人血的钟情就像人类对美味食物的迷恋。我用绳子绑住小春时发现她的眼窝慢慢变黑，眉毛几乎褪去，嘴唇成了干巴巴的两片薄薄的纸，那样子像极了昆虫蜕变后留下的壳。我静静地等候着事情的进展，同时一边在想着小春成为僵尸后的样子，一边又在安慰自己这可能是人死后的正常反应。焦躁的心情消耗着我大量的能量，汗水不停的从全身渗出。我似乎忘了时间是流动的物质，我安详地看着眼前这个不是人也未必是鬼的东西，那些曾经的怜香惜玉在此刻都化作了怀疑和无奈。一阵风吹来，煤油灯的灯芯突然灭了，我被惊吓地从地上跳起来。但我又忍住方才的幼稚和不安，我试探着摸了摸小春的脖颈，想看看她是否还有脉搏，不过这一次我彻底无望，小春现在真的死了。小春一死意味着我们曾经的、未来的一切都结束了，包括信誓旦旦的承诺，包括枕戈待旦的憧憬，包括俯拾即是的甜言蜜语。我双手捂着脸面，任凭眼泪顺着指缝处流出。我又看了看窗外，这时月亮已经升到半山腰，我知道不能在等了，必须现在离开。我关上门，由于没有锁子，我只好找来一条合适的木棍插在门把手上，我希望这样可以暂时阻拦一下。从铁匠铺的后院出来我有些迷茫，我不确定是不是应该把小春尸变的消息通知给全村人，但我立刻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在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天天都很安详，月月都很太平的村子是没有人相信的，最起码不会立即相信，因为我有过类似的教训。小时候，和小春玩，小春老是讲鬼故事，有次我和永乾，永坤兄弟两送她回家时看到了一个影子飘荡在槐树林的外围，等我们走近时那影子突然消失。后来当我把这件事告诉给铁匠铺老板也就是我的房东时，得到的是一顿臭骂，还说这年头太过太平太过和谐了，以至于人都不想活了，编个牛头马面鬼鬼神神的吓唬自己，他还叫我不要声张，免得又挨骂。因为那个影子再没有出现过，我也就把这件事淡忘了。我不愿通知大家小春尸变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我担心大家到时候会慌乱，反而引起事态的恶化。可是我永远不会忘记两个人，马永乾和马永坤，他们是我的好兄弟。我没有再反复质问合不合适应不应该，转身就向他们家走去。邻家的狗吠声此起彼伏，躲在草丛里的蛐蛐也开始出来活动，这种片刻的宁静让我觉得我离这个世界好遥远。房屋之间的石板路上因为潮气变得湿漉漉的，映在上面的农家小灯光格外温暖，我能从灯光里看到光源的主人一定在享受劳累一天后的惬意，可是我又欢喜不起来，我不知道下一秒我的惬意会在哪里。村子不大，加上住在村子外围槐树林里的阮星绝，总共不到一百户，而且每家的规模都很小，最大的也不过三四间房子。绕过村中间的老庙，再走几十步就到了哥哥马永乾家，老庙是村子中间最高的建筑，不仅仅是因为它本身高耸，而且还建在一处高地上。我远远就看见永乾的家，隔着窗户我甚至看见他正抱着儿子马豆豆高兴地有说有笑，他的妻子小芳坐在他身后，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这让我多少有些羡慕嫉妒恨。我一边敲门一边听见永乾熟悉的声音，“这都几点了，是不是梦游啊。”我没有说话，只是一个劲的敲门。里面的人继续说：“别敲了，出来了。”门咯吱一声开了，温暖的灯光一下子让我软化，我倒在永乾的膝下，半天没有呼吸。我只看见小芳放下抱在怀里的豆豆，急匆匆地跑出来，他们两一起将我扶到里屋。永乾欲言又止，这行为和我现在的想法不谋而合，我确实需要冷静一下，我想找一找重回人间的感觉，就好像这一天时间我一直生活在某个我没有见过的世界，这是一个让我从欣慰愉悦能瞬间变成绝望悲恸的世界。永乾看着我，我发现他脸上的肌肉早就凝固，眉毛也皱成一团，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他却看得到我现在的状况。大概等我喝了两杯水后，他才问我，“现在能说说怎么了吗？”我没有思考，没有停顿，直接告诉他小春死了。小春死了是一个我刚刚面对过的现实，连我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出口。我又加了一句，“她现在是僵尸，我来就是告诉你咱们逃吧。”换做村子里任何一个人听到这个消息都不会镇定的，况且是我的好兄弟。他看看小芳，又看看我，一副不相信的表情让我彻底伤心，不过他的不相信倒是我预知的，他也是个凡人，他也是在享受安宁生活的温室里长大的，所以我完全可以谅解。说完后，我起身准备离开，我向永乾说明了再去永坤家里告诉同样的消息。他们没有送我出来，我知道在他们看来我一定是疯了，或者说是无药可救了。我知道他们正在我背后无奈地笑，我没有心思也没有力气理会，我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个目标身上。马永坤的家离这里还算有些远，他哥哥成家后就搬到槐山村新区居住了，他还住着父母留着的老屋子。以我现在这种近乎跌跌撞撞的行进速度至少得花费半个钟头。我穿过一片一亩长的马铃薯地，这是条捷径，但必须翻过前面的栅栏。我能知道怎样运用捷径减少时间，这足以证明我的意识现在还算清醒。木栅栏几经风雨，又无人修葺，早已变得腐朽脆弱，我只轻轻一脚，就裂开一个豁口。穿过这道木栏，再走十分钟就是永坤家。一路上听着房子里不断传出来的嬉笑声，我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这些人明天一早醒来能否再延续今晚的兴致。但我知道我很坏，因为我没有为他们争取机会，我现在连这样的念头都没有。永坤已经睡了，屋子里漆黑一片。我站在台阶上再次敲门，这一次等了好久才听见里面有人回应。“要让我知道你是存心来骚扰，我会打断你的下巴。”三金骂骂咧咧地出来了，换谁谁不是呢，谁都不愿意自己的美梦被别人搅醒，正向老话说的，宁可打醉鬼，不欺美梦人。门开了，可是里面的灯是暗的，我没有等他说什么就将事情完整地告诉了他。他可能是没睡醒，说了句“有病”就关上门进去了。见此状况，我打算不再重复，随即离开，可是门突然又开了，想来是他又醒过来了。“你是阿旺哥？”他有些好奇地问我。我点点头，表示肯定。我对他的期待也又一次点燃。“大半晚上的你不睡觉干嘛呢？这乌七八黑的，你也不说话，我还当是哪个酒鬼又走错门了。快进来吧。”他拉着我往里走。我拒绝了，我又把刚才说的话重新说了一遍，但他没有理会，依旧拉着我。我发现一只脚已经跨过门槛的时候，便停下来，“你要是不信，就坐着等死吧。”我第一次向这个我又怜爱又敬重的兄弟发火。他立刻松开抓着我的手，黑暗中我发现他有些不知所措，然而他比我淡定，比我勇敢，比我有处理应急事件的能力，至少他不会发抖或者丧失思维。他笑了一声，自顾自地说了句“真是病的不轻”，然后转身独子向里面走去。我没有理会他，我很清楚再多说一句就成了废话，浪费口舌的事情我以前干的太多，现在是时候戒掉这个坏习惯了。我们背道而驰，我跑向沼泽地，他则静悄悄地躲在里面。沼泽地是低洼地，过了沼泽地就等于离开了村子，我默默地走着，又默默地回头看了看这个生我养我十六年的村子，没有灯火阑珊，没有嘈杂热闹，有的是一片寂静和孤独，像个被天神遗忘掉的孤岛。我被这种从未感受过的苍凉目送前行，虽说有无限忧伤，无限回忆，但这种自由感和向前进的能量让我有些兴奋。一个人走在黑色的草甸中，听着草叶和鞋底摩擦发出的哧哧声，我又瞬间悲凉至极。我突然想起那句“生死天注定，半点不由人”的话，小春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八个小时之前我们还在这附近畅谈对彼此的好感，八小时以后她已经进入天堂，然而遗憾的是她的魂魄又得被天堂的卫兵遣送，从而变成一个三界之内无人看管被人唾骂的僵尸。想到这些，我就后怕，一害怕我就后悔。但是我觉得自己又不后悔，因为只要想起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就会觉得连喝白开水都是甜的。我深深地理解了生命中遇到一个人真好，尤其是遇到一个可以让我忘记疼痛，忘记忧伤，忘记迷茫的人。有那么一瞬间我总觉得我是天神的宠儿，要是我能见到那位天神，一定会感激不尽，因为他赐给了我小春。记忆中有一次，阮星绝让我放弃小春，事后小春告诉我“爱是拥有，不是放弃，不能在威胁恐吓面前装高尚，高尚的存在要以原则和立场为前提，比如我爱你，这是我的立场，为了爱，我宁可龌龊下流”。说实话，我那时还不理解高尚，龌龊，下流这些词是什么意思，但我却完全能体会小春对我的期望和良苦用心。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上午，只记得睡梦中冻的瑟瑟发抖，后来是毫无欢快之意的鸟叫声把我吵醒。我用疲惫的满是血渍的手拨开缠在头上的植物藤蔓，本想翻身平躺着以舒缓一下几乎痉挛的筋肌，却不知今天的阳光实在刺眼，那一瞬间差点永远失去光明的世界。我顶着乏困的身体坐起来，才发现原来自己是被这些带刺的温带藤草绊倒，这才掉进了这个有些泥泞的浅坑里。我回头发现村子已然消失在地平线之外，茫茫草地上几棵稀疏的树木互相诉说着各自的故事，这些树木看来也很孤寂，想必它们正在描绘自己内心的寂寞，想必它们和我一样都是天涯沦落人。我脱掉那件已经失去本来面目的破絮衬衫，扯掉即将断掉的右手袖子，稍微抖了抖便挂在一旁的小树上等着晾干。趁着好不容易站起来的机会，我伸伸腰，跺跺脚，以此活络一下身体的经脉，恢复青年人应有的机能。小河从草场的上面蜿蜒而下，水面很窄，水却清澈见底。我蹲下感受着清凉和刺激，顺便看了看水中的倒影，那样子的确狼狈，照着水面，我拿走藏在头发中的干枯草木，又整理了一下纷乱的鬓角，清理掉粘在脸上和脖子上的血渍和泥巴。干完这些，才发觉肚子饿的已经咕咕叫了。我起来准备转身向四处走走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裹腹的野果子，回头的瞬间发觉有两个身影正在从远处飞奔下来。是永乾和永坤兄弟，我敢向天神保证我没有看错，待他们慢慢靠近后我更加肯定我的眼力。想不到的是他们竟然和我一样一副落魄的样子，但我很高兴，无论他们有多么落魄，甚至惨不忍睹我都是高兴的，只因为我们在一起。我连手上的水都顾不得擦径直向他们跑去，那一路上，耳朵两侧的呼呼风声像是特别的祝福，我越发加快了速度。三个人刚一碰面，就搂抱在一起失声痛哭，没有人知道原因是什么，也没有人愿意猜原因是哪个。无论世界是大是小，无论被遗忘还是被抛弃，无论被折磨还是被欺侮，我们现在都没有怨言，因为我们三个的世界没有被摧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