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雪殊含了一点淡漠的笑意道:“娘娘有孕了,上官才人竟不知么。”也不知是怎么的,婉儿从这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不豫,然而殿上余下的人却都面无异色,婉儿也只疑自己听错了,便不再多想,腼腆道:“婉儿听昭训说这才知道呢,妾身在这儿恭喜娘娘了,”说罢便同合欢与凌霜向慧珏道喜。
房慧珏瞧起来心情很好,吩咐婉儿她们落座,又问候她们道:“昨夜在宜秋宫中可住得习惯么?”
合欢点头应道:“宜秋宫很是清静,妾身们都住得惯。”
此时一个宫人走了进来,附耳对房慧珏说了些什么,房慧珏听时神色如常,倒是温雪殊心中疑惑,似有小猫的爪子轻挠般不安,她却又不能表露半分。
房慧珏听毕,向身侧的掌事宫女红绫道:“吩咐下去,今日中午母后与公主要来,让他们把午膳与茶点都备下,尤其是公主爱吃的莲蓉酥与脂玉糕,要现做的才好,”红绫应了,慧珏向婉儿她们道:“早上我遣人去禀了母后,恰巧公主也在近旁,母后因说待午膳的时候携公主来东宫瞧瞧,吩咐我把你们都留下,有话要与你们说,你们就且在光天殿里坐坐,说会儿话吧。”
雪殊听闻松了口气,虽说天后驾临也将是一场麻烦,但总好过房慧珏的暗招,况且这回房慧珏的身孕与三位新到的才人才是主角,天后未必有功夫来料理自己,她想了想,试探着开口道:“三位才人得知娘娘有孕,不知会备一份什么贺礼呢。”
慧珏暗笑雪殊心思太急,三位才人骤然得知这个消息,来不及备礼也属正常,温雪殊这样不但不会让自己觉得三人怠慢,反而让婉儿她们尴尬,只怕要结下一段心结。
合欢却是不急不忙地笑道:“妾身们其实早想送一份见面礼给娘娘,如今二礼合一,倒是妾身们占了便宜,”说罢吩咐许燕锦道:“你去把我让你收起来的那个黄杨木匣子取来。”
沈依山也怕她们三人窘迫,接着合欢的话道:“那倒是妹妹们占了便宜,这二合一的贺礼须得压得住场面才行啊。”
婉儿感念沈氏的解围,也对雪殊的挑拨有些不忿,反问雪殊道:“不知道温昭训送了娘娘什么礼呢?”
合欢心中怪婉儿莽撞,却见慧珏目光赞许地看着婉儿,知道婉儿这话对了太子妃的脾气,只听慧珏道:“雪殊么,连夜赶着给我做了一个螽斯绵瓞的引枕,针线很是细致呢,”语气却是听不出来喜怒。
婉儿心中赞叹,温雪殊再心灵手巧,一夜之间做出一个能送得出手的带绣引枕也实在不易,再看温雪殊,果然眼下有淡淡一抹乌青,神色也略略有些憔悴,像是熬了整夜的样子,婉儿不禁有些佩服这个心性坚忍的女子了。
却听温雪殊笑道:“妾身哪里有一夜就绣一幅螽斯绵瓞图的本事,那是我平日里绣着玩的,昨日做成引枕罢了,”至于容色憔悴,一半是因为做了半夜引枕,一半是因为房氏的有孕半夜没睡,当然这些她是不会说出口的。
房慧珏登时脸色微变,鬓边金步摇下的垂珠沥沥微响,方才温雪殊献礼时明明说是她特地连夜赶制的,如今又如此说,可谓当面打自己的脸,暗指自己只配她平常的随意绣品,实在无礼之极。
纪氏淡淡道:“听闻昨夜殿下歇在昭训那,果然得消息就比我们早些。”这一句话轻飘飘的,却戳了雪殊的痛处,李贤是从她身边去到光天殿的,但她却又无法反驳,沈氏亦搭腔道:“是呢,不像妾身两个,今日早上才得知,贺礼备得匆忙,还请娘娘不要见怪。”
雪殊只剩苦笑,慧珏却是笑得雍容端庄,道:“贺礼不分薄厚,心意都是一样的,本宫怎么会见怪呢。”
其实纪、沈二人不过送了一尊寻常的白玉送子观音罢了,根本没有费什么心思。雪殊想到自己为了慧珏的有孕熬了半夜,直熬到眼下乌青,却一个好脸色都没瞧见,如今又听了这话,气得心中直发闷,忙喝了一口杯中桃浆,才压下这口气来。
慧珏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却只抚一抚鬓角,默不作声,心中有一丝难言的快意,她就是要温雪殊心痛,却又有苦不能言,好一偿她的罪孽。
彼时殿上静得落针可闻,空气中则是令人窒息的尴尬。雪殊低着头,眼眸中满是暗沉沉的未知光影,婉儿只觉太阳穴突突地跳个不止,竟比觐见天后还要紧张几分,生怕温雪殊现在发作,她们难以招架。
过了片刻,房慧珏恍若未觉刚才的诡谲气氛,笑道:“自然,三位才人兰心蕙质,送的礼必然是更好的了。”
又过一会儿,许燕锦捧了匣子回来,合欢亲手将它奉上。红绫开了匣子,慧珏看时,也赞叹这信插巧夺天工。可她虽出身名门世家,也颇通诗书,但心里终究是不怎么喜欢,因此对这些文房用具兴趣不大,但为了再压雪殊的性子,慧珏还是细细抚着信插道:“我也算是见过些好东西了,不想宫中还有这样的珍品,这是希望这个孩子以后文采斐然呢,三位才人有心了。”
这一层婉儿倒是没有想到,太子妃的赞扬让她总算放下心来,然而她的目光仍是不时地落在温雪殊身上。比起房氏,温雪殊身上似乎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特质,谈不上讨人喜欢,却丝毫不招人厌烦,若不是有任务在身,婉儿倒是很想与她多亲近亲近。
碧蓝的天空云丝极少,高远辽阔,举目无极,微凉的秋风轻柔地拂过婉儿的面颊,她已找了个借口出了光天殿。离正午还早,房氏因为身上觉乏回了寝殿休息,却偏偏不放温雪殊走,非要她坐到天后驾临,几人在殿中表面温言笑语,暗中唇枪舌剑,婉儿听着实在心烦,便出来躲躲,倒是合欢怕她闯祸,叮嘱了半日才放她出来。
婉儿抬眼看那已经稀疏的黄叶间筛下的明媚日光,不由得微眯了双眼,这阳光虽然有些刺眼,但洒在面颊上仍然十分舒服。婉儿身边的宫女丹霞忙拿帕子替婉儿遮日光,她与婉儿同岁,大约是因为吃得不好,所以身量比婉儿小了许多,踮着脚遮阳也有些吃力。婉儿依稀想起了自己当时在掖庭宫作宫奴的日子,倒有些心疼她,将她的手轻轻拨了下来,道:“这阳光我晒得很舒服,不必遮了。”
丹霞收了手,低了头紧张道:“奴婢见才人眯了眼睛,误以为才人觉得刺眼才这样的,”“我知道,”婉儿笑道,那战战兢兢的日子,唯恐对方不满意的害怕,她都知道。
“姐姐知道了什么?”一个活泼清脆的少女声音道。
这声音来得太突然,婉儿几乎一惊,她转过身去,不知何时,天后与一队宫人已经站在了院中,而那个声音的主人,大概就是站在天后身边眨着一双疑惑的大眼睛,却又笑盈盈的女孩子,也就是那位最受帝后娇宠的幼女——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李嫕,年十一,是天皇天后最小的孩子,也是天后唯一活下来的女儿,整个后宫,若说有一处澄明无瑕,大约就在她这里。她肤如莹莹美玉,五官颇有天后的端庄雍容,却又尚未长成,纯真明朗的似一湾春水。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就这么直直地望进了婉儿的心里,让人无端爱惜。
婉儿知道这个问题不好回答,行了礼岔开话题道:“这声姐姐妾身实在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