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大帅就要回府了,柳生这几天显得格外精神。也不时刻带着酒壶烂醉如泥,也不一进黑屋半天不出来,也不独坐发呆自言自语,也不瞎找理由抡起扫把打拐杖……总之,柳生仿佛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柳靖轩发现当柳生穿戴得整整齐齐,拿着那封信反复阅读时,倒颇有些书生意气。
这天傍晚,柳靖轩和家人一同吃饭。柳生竟然还煮了个红烧肉,可把拐杖乐坏了。柳生似乎心情很好,给两人讲起了他年轻时听过的一个故事。
讲到一半,拐杖忍不住问道:“爹啊,你这几天这么开心,是不是大帅还在信里说了什么?”
柳生讲故事的劲头顿了顿,皱眉说道:“多嘴,你是不是又讨打。”
拐杖连忙塞进一块红烧肉,护头蹲下,讨饶道:“爹,打我您手疼。骂几句就成了。”
“哼,也不知道你这肉是怎么长的,越来越厚。”柳生只瞪了一眼,竟然没有动手,接着又讲起另一个故事:“你们都知道仓齐镇有怪物,每个月要吃十只牲畜。吃得那是干干净净,除了皮和骨,连一滴血也不剩哪。那你们可知道这怪物是从哪来?”
拐杖歪着想了一会,摇摇头说,“不知道。”
柳靖轩挑挑眉毛,什么怪物,不就是你儿子我么。可是他不能说,只好沉默。
见两人都没话说了,柳生这才笑道:“你们都不知道了吧,可我知道。这怪物啊,是先锋山上跑下来的,据说都成精了,能活一千八百岁,专喝活物的血。”
“那为什么不喝人血?”拐杖疑惑道。
“这,这,人血不好喝。”柳生想了想肯定地说。
“那这怪物长什么样,爹你见过吗?”拐杖又问。
“废话,我要是见过,还能活着给你们讲故事吗?”
“怎么不能啊,爹您刚才不是说人血不好喝怪物不吃的吗!”
“……靖轩!拿我的扫把过来。”
“爹别打,我知错了,我不说话了。您别打,打坏了扫把又得重新买。”拐杖护起头再次蹲下。
柳生从来没打过柳靖轩,可是对拐杖却没手软过。只要柳生心情不好,拐杖就会被痛揍一顿。久而久之,拐杖的皮肉变得十分经打,人也长得粗壮魁梧。
柳生仰头灌下一碗烈酒,就像忘记了要打拐杖似的,马上又笑着说道:“话说这先锋山上的妖怪啊,那是多得数也数不清。大妖吃小妖,老妖吃大妖,老妖呢,又被老老妖吃掉。那小妖吃什么?小妖在先锋山上没东西吃了哇,那就下山吃人。我们仓齐镇那只,就是小小妖,连人都不敢吃。可见先锋山上厉害的妖那,还多着呢!……”
柳生顾自说着,柳靖轩却从他的故事里陷入了沉思。先锋山,是真的有那么一座山么?早就听人讲起过先锋山上猛兽多,打猎的人去了就没有回的。也听军队退役的老兵讲过,曾经有一支打了败仗的军队退到了先锋山,就一直没有再出来过。先锋山,是最近几年才改的名,以前好像叫瘴风山,据说山上都是有毒的瘴气。可是先锋山在哪,却没有人能说得出了。
如果仓齐镇附近也有一座满是野兽的山就好了,那他就不用吸食镇上牲畜的魂魄了。
故事告一段落,柳生停下来,安静了好一会儿,才又叹道:“唉,十七年了,一切都变了,变得那么快。人在变,国家在变,希望以后都能够好好的,好好地一起生活下去。”
三天前,除了大帅的来信,还有一封大夫人的信笺。大夫人说,只要柳生帮她做成一件事,就做主把蕊儿许给他。这是盼了多少年的事,终于要实现了么?蕊儿还是一口咬定靖轩是大帅的儿子,可大夫人说不是。蕊儿也许还念着大帅,可是没关系,大夫人有办法让她死心的。柳生高兴地想着,没有像今天这样迫切地期待大夫人的到来。
第二天天蒙蒙亮柳生就把两个儿子叫醒了,硬是赶着往朱莲江跑。这么早铺子还没开张,挑担的小贩也没出门呢,连早饭都吃不上了。拐杖就一直喊饿,柳生瞪瞪眼:“讨打?”
拐杖大着胆子吵道:“你打死我吧,反正也要饿死。”
“好,好,好。”柳生连道三个“好”字,心知现在自己打不动拐杖了,转头叫道:“靖轩,来教训教训你这个不成器的弟弟,让他知道饿比痛舒服得多。”
靖轩笑嘻嘻地看了拐杖一眼,拐杖顿时心怯,连忙摆手说道:“不用了,不用了,我饿过头了,已经不饿了。”
在灰蒙蒙的天色下,冷冽冽的寒风中,又等了三个小时左右。此时天也大亮,暖人的阳光刺破寒冻,照抚着人脸。朱莲江面耀光点点,闪烁着钻石般的光芒。
极远极远处,终于有一艘小帆船驶来。看在柳生眼里,就像是一只跳不动的小蚂蚱,在缓慢地挪动。可在他心里,又像是倒了一罐子蜜糖,莫名地欣喜起来。
“来了,来了,注意!你俩都给我注意,不要在大帅和夫人面前失礼,把头给我低下去。在以前,下人可是不能直视主子的。现在都改了。但也得知礼,大帅毕竟是我们的旧主子。”柳生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江面,一边教说着,“大帅是从大上海来,以后肯定还得回去的。你们要是机灵点,我也好恳请恳请大帅,给你们谋个职。将来你们都去了大上海,会感激我的。那里啊……说不出的好!”
帆船终于靠岸,船上的人陆续上岸。只见从船上下来一个身材高大,国字脸,穿着西装的男人,柳生一眼就认出他就是陈大帅。
“大帅。”柳生上前叫了声,微微恭了恭身子。
陈建雄哈哈笑道:“什么大帅,早就过去咯!以后叫我陈老板,或者陈老爷知道吗?”
“诶,陈老爷。”柳生改口叫道。
陈建雄拉着柳生往前走去,一边走一边问着话:“我问你,我离开这些年仓齐镇有什么变化没有……”
这边船上,大夫人上岸了。大夫人穿着高领暗红色金线牡丹花图样旗袍,脖子上戴着一串墨绿色翡翠项链,由两个老妈子扶着下船。大夫人已不念佛,只是偶尔拜拜,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管理生意上。大夫人如今看起来倒是要比十七年前还年轻些了。看着丈夫渐渐远去的背影,她摇头叹了口气,心里好笑地念道,这家伙啊,回了乡高兴得连妻子女儿都忘了。
大夫人身后,是三夫人和大小姐。三夫人穿着一身深紫旗袍,肤白胜雪,人有些发胖了,但风韵犹存。掺着三夫人的,是她的女儿陈雪莹。陈雪莹比她母亲还要高半个头,皮肤更是白得水嫩。长长的睫毛,颇有灵气的眼眸,小巧直挺的鼻梁,如花瓣般娇嫩润泽的双唇,总之,五官的精致与美艳惊呆岸上的所有人。
陈雪莹穿着一身白色洋装,戴着蕾丝白手套,阔檐围花帽,就像一个完美的洋娃娃。她往前看去,有两个人一个长得粗壮一个瘦高,显然是来接她们的。却见那壮些的直直看着她吞口水,陈雪莹便气呼呼地问道:“喂,你看着我做什么?”
拐杖挠头挠了半天,才愣头愣脑地支吾道:“额,额,我,我没吃饱。”
又见那瘦高的没等她走近,竟直接转过身,仿佛不愿意看到她似的。陈雪莹更生气了,就算是在上海,什么绅士洋人,世家子弟,那个见了她不想多看她一眼,上前问候的。陈雪莹跺一跺脚,使性道:“你给我转过来,看着我。我命令你转过来!”
柳靖轩还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当陈雪莹要再次发火时,柳靖轩竟然快步地走开了。没个一分钟,已看不见他人。
“喂!喂!”陈雪莹喊不应他,便撅起嘴巴,很是不高兴地对母亲道:“妈妈,他到底是不是我们家的下人啊,怎么这么对我?”
“好了,好了。”三夫人拍拍女儿的手,慈祥地笑着,劝慰她安静。
大夫人看着这场景,冷笑一声,转头对拐杖道:“那个,你就是拐杖吧。几年不见了,长得那么壮实!”
拐杖连忙低下头,应了声“是。”大夫人可是他童年的阴影,他哪里敢怠慢。
“很好。”大夫人点点头,吩咐道,“这样,你一个人把行李送回去吧。我看你搬得动的。”
“我一个人……”拐杖郁闷地自言自语着,暗骂老是偷懒的柳靖轩。他不敢反抗,只好闷头上前。船上还有六只大皮箱子,也不知装了些什么,衣服也不至于那么多吧。还有一个木箱子,四方四正的,都可以拿来当凳子坐了。
拐杖把六只大皮箱三只相叠,分两次搬下了船,看得那些船夫一愣一愣的。当拐杖再次跳上船,要捧起那只木箱子时,陈雪莹突然出声提醒了句:“喂,轻点,别弄坏了我的相机。”
“哦。”拐杖应了声,果然很小心地搬下那只木箱子。他这才发现,这木箱子里叫相机的那玩意儿也不是很轻嘛。到了岸上,拐杖把六只大皮箱相叠,仅用一只手就把它们都举了起来,抗在了肩上,用手扶着。然后,他又发现那只木箱子上有个铁环,就抓着那铁环拎起了木箱子。“走吧,大夫人,三夫人,大小姐。老爷肯定已经在府上等咱们了。”拐杖说着,自己先走了。
这一天,仓齐镇上出现了一个奇观。柳拐杖同时背七只大箱子,有如狗熊搬泰山,这一路来,不知吓坏了多少地痞流氓。
拐杖后面,两位夫人和大小姐陈雪莹缓步跟着。仓齐镇变了好多样,可仓齐镇还是装载着许多陈雪莹童年的回忆。陈雪莹四处看着,感受到一阵阵温馨。
街道屋墙后,柳靖轩又探了探脑袋,视线再次定格在陈雪莹身上。只两秒,他就迅速回身,冷汗淋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一看到她就有很强烈的感觉,浑身火热,气血翻腾,很不舒服。就像老鼠见了猫,野兽遇见天敌,柳靖轩见了陈雪莹只想逃跑,远离她。
这是为什么?小时候牵她的手也会如此难受,前几天偷看邓玉梅也难受了一下下,今天看见陈雪莹更是痛苦得忍不了。难道……美女是,他的天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