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儿抱着被称为火魔的小婴儿来到朱莲江。现在小火魔正睡得香甜,短浅的呼吸宣示着他弱小的生命力,莹润的小嘴巴偶尔抿一抿,像在睡梦里找奶吃。唉,多可爱的小婴儿!他的身体软软的,抱着的时候都要小心翼翼,生怕伤着他哪里,又怎么忍心去杀他?
络儿甚至想,若是茅福升现在就在朱莲江畔,那她就抱着小火魔一块私奔算了。小火魔是蕊儿的儿子,蕊儿和她一同服侍大夫人多年,早就情同姐妹,蕊儿的儿子也就是她的半个儿子。
可是不行,大夫人还等着她去复命呢。茅福升要傍晚才来,她若迟迟不回,大夫人一定会派人来寻的。唉,小火魔,该拿你怎么办呢?把你扔进江里?我做不到。
一只小船停泊在岸边。船上的一对老夫老妻老头子放下木桨,坐下来饮葫芦,老太婆提了篮子,下船买菜。老太婆走过络儿身边,停下来,和蔼地笑道:“姑娘,你看着我做什么?……哟,好俊俏的小毛毛。多大了啊?还没足月吧!怎么抱出来吹风?”
络儿脸红了红,怯声问道:“大娘,能不能把你的菜篮子卖给我?”
……
柳生拖着瘸腿回屋,他走得不急,可瘸了的那条腿还是生疼生疼的。这条腿为谁瘸,就为谁痛。
柳拐杖从门外扶进柳生,小小年纪识人脸色。他见柳生一副不快的模样,心急问道:“爹,你不是去看热闹的嘛,怎么回来那么不高兴?大夫人骂你了?还是大帅罚你了?”
柳生侧眼看柳拐杖,冷声喝道:“掌自己嘴!”
“噗通!”一声,柳拐杖跪下,眼泪立马滚落,泣说:“爹,我犯了什么错?”
“多嘴——”柳生大吼。
“啪!啪!……”柳拐杖连忙自掌嘴,一边眼泪扑簌簌落下。
在柳拐杖的掌嘴声中,柳生回忆,二夫人挨打时也是这种声音,每一记都生疼,就像他的瘸腿。柳生又回忆,闹事过后,大夫人对他说了一番话。她说如果他对二夫人还有情谊,她可以成全他们。柳生当时就说,“我对她早就死了心。”大夫人听后得意地大笑。柳生知道,若是他说他愿意接受大夫人的成全,这样大夫人反而不会成全他们,甚至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二夫人。柳生还回忆了好多以前的事,以前他腿还没瘸,意气风发的时候。和那时还是小丫头蕊儿的二夫人初见面的时候。蕊儿陪嫁到大帅府,他则跟到大帅府作了下人。蕊儿嫁给大帅当二夫人,他想去问问蕊儿是不是被逼的,结果……
这时,有人轻轻叩门,打断了柳生的各种回想。柳拐杖停下自掌,哭成了个泪人,脸也很是红肿了。柳生去开了门,却见络儿小心地提着只篮子一闪而进。
“络儿,怎么是你?”柳生问。
络儿把篮子轻轻扶放到桌上,瞥到跪着的柳拐杖,轻叹了声:“唉,你又罚他了。”然后,她不回答柳生的疑问,反过来郑重地问他道:“柳先生,我且问你,你当初与蕊儿是否有过真情?事到如今,你要照实回答!”
柳生不知络儿有什么深意,但看她一直很紧张地护着那篮子,便知那篮子里定有蹊跷。柳生顿了顿,感叹道:“唉,这事没有谁比你更清楚的了,还要我说什么。”
“那好,我再问你,如果现在蕊儿有难,你救是不救?蕊儿要你帮忙,你帮是不帮?”
柳生有些踌躇,又有些惊慌起来,“自然,自然要救的,要帮的。可蕊儿现在这样,我实在有心无力!何况,呵,我现在只是个废人而已,怎么去救她?”
“如果你能呢?”络儿最后问道。
“如果我能,我当然愿意。”
“好!”络儿咬咬牙,拉住一角篮子上盖着的布,轻轻一扯,露出了里面的事物。
柳生上前查看,这一看差点吓出了心脏!篮子里分明睡着一个婴儿。“这、这是,谁的?”柳生结巴了。
“蕊儿的。”
果然!
柳生心脏狂跳,压抑着暴怒的声音说:“你带到我这来做什么?你想害我吗?”
“怎么,你怕了?”络儿也有些生气,为柳生这反应,“他是蕊儿的孩子!你竟这么胆小么,你不敢帮蕊儿保住她的孩子?”
“我怎么保?”柳生低吼,“他是大帅的儿子!大帅判了他死刑,我要跟大帅对抗么?我有那个能力吗?我是个残废,我寄生在大帅府上。我要看大帅的脸色做人,要按大夫人的旨意行事。我已经活得不是我自己了,我还有什么权利做任何决定,有什么能力保护他!”
“你有的,你有的。”络儿只能这么说了,虽然她也渐渐意识到柳生确实没这个能力。但孩子她已经带来了,也许一开始她就不该慈悲,她应该把小火魔丢进朱莲江,眼睁睁看着小生命被江水吞没。可现在,她已经把孩子带来了,难道再要她把孩子带回岸边,吹着江风一边自责一边犹豫着是否立即扔出手。不行,她办不到了,她已经没勇气了。
“我没有。”柳生继续低吼。心里却自责得不行,这是蕊儿的孩子啊,是蕊儿的骨肉。他一个大男人,救不了心爱的女人,现在连个小婴儿也没法救,还是个男人吗?连条狗都不如。
这时,一个很庄重的声音不适时宜地在门外响起:“你有!——我说你有你就有。”
“吱呀——”门被人从外打开,钱粮缩回手,退到一边。大夫人迈着端步走进门来。钱粮不知从哪拿了个蒲团,垫在屋里唯一一张椅子上,请大夫人坐下。
大夫人坐定后,眼睛看看柳生又看看络儿。络儿低下头,无声地跪下,讨饶与解释都没有用,该怎么处置大夫人早有准备。
“络儿,你怎么也在这儿?”大夫人徐徐问道。“还把该死的小火魔带来了,不是叫你扔进江里吗?”大夫人说着,“也罢,不扔也就不扔吧。他毕竟是大帅的骨肉,柳生,你说是不是?”
“是。他是大帅的骨肉。”柳生低下头,仿佛在极力说服自己某件既定的事。
“络儿,这里没你的事了,你回吧。”大夫人淡淡地说道。络儿没有走,她情愿大夫人现在就来处置她。大夫人于是又说道:“回去吧,等会我会来找你。”
良久,络儿才说一声,“是。”她最后看了眼小火魔,出了屋。
络儿走后,又过了会儿,大夫人这才有意无意地说道:“或许,也不是大帅的骨肉。”
柳生看了眼大夫人,没有说话。于是大夫人笑笑,又说道:“大帅曾经出去过几个月,蕊儿这孕怀得蹊跷。我们明白人不说暗话,我认为,蕊儿的孩子很可能是你的。”
柳生眼露惊慌,“大夫人,我没有。”
“好,好,好。”大夫人很快打断,又说道,“就算不是你的,是大帅的,那也是一条小生命。我气蕊儿勾引大帅,可不恨这孩子。既然络儿没有扔他,证明他命不该绝。你不用怕,我不告诉大帅。就说这孩子是你前几天在路上捡的,收养做了义子,就像拐杖一样。我准你留他在府上了,你要好生养育他。蕊儿若是知道,一定感激你。”
“大夫人……”柳生疑惑。这可能是自己的孩子吗,可能吗?
“其实,这孩子究竟是谁的,只有孩子的母亲最清楚。也许你去问,蕊儿会告诉你。本来蕊儿关在柴房除了送饭是不许人进去看她的,但我准你每个月去看她一次。你也知道,朗副官说蕊儿身上有魔气,大帅是最忌讳这些的了,我也只能帮到这。”大夫人漫不经心地说着,缓缓站起身,“这孩子的事就这样决定了,我还有事,络儿还在等着我呢。”
正是晌午,日悬正空,人的影子像小矮人般扁胖俏皮。几个人聚在一起,几坨影子也凝在了一起。扫地的丫环们吃过了午饭,闲着没事干。有的捏着扫把犯困,有的则凑到了一块儿,聊些有的没的。
丫环们的话题除了早上府里那一场闹剧,还有就是精怪鬼魂了。女孩子就是这样,越是害怕,越是好奇。她们各自谈论着在乡下时的见闻,有的说见过赶尸的领着一队僵尸走路,有的说亲眼看到同乡被水鬼拉下河淹死,有的又说,自己小时候撞过邪,是被个道士救回来的。直到远远见着大夫人走来,丫环们才纷纷散开,低眉顺眼,嘴闭得死死的。
大夫人来到佛堂,不出所料,络儿果然跪在门外。想这丫头终究是晓理的,不像蕊儿,顺着杆子往上爬,忘了自己的身份。
“起来吧!”大夫人没有停下脚步,一边走进佛堂,一边说道,“跟进来。”
络儿进了佛堂,待大夫人坐下,就又跪在了地上。
“络儿知错,请大夫人罚我吧。”络儿说着,磕了个头。大夫人最爱计较主仆尊卑,逆了她的意,她要你不得好死。顺了她的意,她则诵念佛号,慈悲为怀。络儿知道,她私自救下蕊儿的孩子,大夫人不会就这么轻易算了的。
“络儿,你起来。”大夫人忽然温柔起来,亲自扶起了络儿。看着络儿一脸茫然的样子,大夫人不疾不徐地摘下了自己的翡翠手镯,把它戴在了络儿的手腕上。
“大夫人?”
大夫人笑笑,说:“络儿,你和蕊儿不一样。你是我娘家老仆人的女儿,蕊儿只是我娘一时兴起买来的。你俩虽一起服侍我多年,但你事事为我着想,蕊儿却储心积虑往上攀。现在蕊儿已不能服侍大帅,我也了了一件心事。只是……大帅始终是要个可心的女人侍奉的,而我已是明日黄花。”
“大夫人!”
“你不用再说了,我已决定,让大帅纳你为妾!”
“砰!”像是心里突然炸开了一锅粥,络儿从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无助。大夫人还在微笑地说着,可她已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你和蕊儿不一样。我自会另眼待你……与其让大帅再领个泼辣女人来,还不如络儿你,你是我亲自调教的,我对你放心……络儿你放心,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
大夫人没有怪罪她,可大夫人已给了她最沉重的惩罚。从此后,她就不是她自己的了,真的不是自己的了。络儿恍然察觉,自己正在走进大夫人布下的迷障!
“大夫人!”络儿想告诉大夫人,她有心上人,她要选择自己的幸福。可是她的喉咙像被什么卡住了一样,叫了一声“大夫人”后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不能走,不能走!她突然明白了,她突然什么都明白了!
为什么大夫人一直不问昨晚她的去向?因为大夫人心里清楚!大夫人早就知道茅福升,知道他们要私奔的事。于是先下手为强,让她嫁给大帅。同时也告诫络儿,如果她再天真,那她就会对茅福升下手。如今动乱年代,死一个普通百姓不会有人去关心,。大帅手上有兵,更是生杀随性。
络儿跟随大夫人多年,为大夫人做了那么多事,怎么不明白大夫人的计谋。大夫人不会放她走的,她为大夫人做了那么多事,还怎能走得了
黄昏的余晖懒洋洋地散去,天色暗了又亮,月亮不知什么时候来,又什么时候走了。从旁晚等到第二日天明,她还是没来。望着朱莲江白光盈盈的水平面,茅福升轻叹一口气,颠了颠行李包裹往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