梓淳住的地方是莫家在济南郊外的一座庄子上,这里倒是山清水秀,只是庄子上的生活毕竟清苦。庄子的面积倒也不小,一座名为梨园的四合院是庄子的主屋,梨园,顾名思义,因院子中满满的梨树而得名,如今才是早春三月,冰雪融化,万物复苏,满院子梨树的枝头上钻出了小小的花苞,萧瑟中却又带着点点生机。
梨园位置偏僻,是一个二进院子,青石板铺成十字形的路,路两边遍植梨树。一进院正北方有三间正房,东边的一间原是谢氏的卧房,中间的是客厅,西边是谢氏的书房加绣房,如今这三间屋子虽没了主人,却依旧保存了两年前的样子。正房两边各带有一间小耳房,东边的耳房原是谢氏两个丫鬟的屋子,谢氏去世之后两个丫鬟也回了府里,如今和西厢房一样空置着;西边的耳房是茶水房。东厢房是梓淳的屋子,浅茗和瑾兮则住在耳房。二进院子有一个小花园,小花园后面是厨房和下人房。
梓淳进了正房,堂屋的香案中间放着一个三足青铜香炉,一左一右各有一支白烛,前面供着一小碟点心,再别无他物。
梓淳取了三支细香,仔细点了,对着香炉拜了三拜,原本这里该放谢氏的牌位的,然谢氏虽不受待见,却依旧是莫家的长房嫡妻,牌位自然要送进祠堂的,梓淳只能这样简单的设了香炉祭拜那个曾给了她三年母爱的女人。
谢氏生前有写手札的习惯,梓淳在谢氏去世之后看过,最后被她作为谢氏的陪葬一把火烧了。
信中叙述了她被送到庄子上的原因,梓淳看过都不禁为她拘一把同情泪。谢氏原是京都翰林学士谢远山之女,在闺阁时便素有贤名,是远近闻名的美女加才女,老翰林夫妇恩爱异常,一生中只育有一儿一女,谢氏是幺女,从小便是在父母和兄长的宠爱中长大,性子单纯温和,待她即将及笄之时,谢夫人便开始在众多青年才俊中为心爱的女儿百般挑选夫婿,最终挑中当时刚刚成为探花郎的二老爷莫谨谦。
当时莫家还在京城,莫老太爷健在,莫家虽说是世代书香门第,却并非大族,到莫老太爷这一辈嫡支也只他一人,家中只有二子一女,女儿又远嫁云南,家世背景算是简单的,且莫老太太的贤明在外,非刻薄寡情之人,二老爷并非嫡长,谢氏嫁过去自不用担付宗妇的责任,可以快活的过自个儿的小日子,因此痛快的与莫家定下了两人的婚约。
谢氏及笄后嫁到莫家,起初确实也过得不错,婆婆温和慈爱,丈夫温柔体贴,妯娌相处愉快,老翰林夫妇很是欣慰。然而,好景不长,谢氏嫁给莫谨谦一年多还未怀孕,又兼之大房多年未有一男半子出生,这让盼孙心切的莫老太太心中稍有急切,却也不曾对谢氏有任何责怪的言语和行为,反倒常常宽慰谢氏要放宽心,谢氏感动于莫老太太对自己的疼爱,便更加孝顺贴心。
莫谨谦对谢氏一年多还未怀孕颇有微词,却碍着谢翰林的官位和与嫡妻之间的夫妻情分,也并未表现出任何不满,只还与谢氏保持原本相敬如宾的夫妻关系,可随即而来的一场变故,却让谢氏的幸福生活翻天覆地——谢翰林因病去世!这个消息让谢氏悲伤万分,却仍强撑着帮忙主持老翰林的丧礼,很长一段时间都留在谢府中一边处理家中各项事务,一边宽解悲伤过度的母亲,直到谢翰林下葬,一应事物处理妥当已是一个多月之后,谢氏这才回到夫家。
谢氏重孝在身须得为谢老翰林守孝一年,三个月重孝其间不得与丈夫同房而居,莫谨谦便搬去了书房,此后莫谨谦便很少再去谢氏的屋子,谢氏只当他公务繁忙并未察觉不妥,三个月重孝期过去,莫谨谦搬回主房却依旧常常宿在书房,这下再迟钝的人也发现了不妥,很快她再次面临一个晴天霹雳。
莫老太太有个远房侄女,名为苏宜,父亲是个落地秀才,多次参加科考未能金榜题名,最后郁郁而终,母亲不愿年纪轻轻守一辈子寡,早早带着她改嫁给了一个富裕商户,那商户本是亡妻再取,原配夫人留下一双儿女,那女儿与她年岁相当,却见不得苏宜相貌比她漂亮,经常欺压打骂苏宜,而苏宜亲娘不仅不安慰保护她,反而处处给她冷脸,后来亲娘怀孕,生孩子时却难产,母子均未保住,这下她成了商户家多余的存在的,那商户还算有些良心,打听到她还有个远房姑母,就请了镖师一路将她送到莫家,莫老太太得知原委自是怜惜她年幼吃苦,便将她当成半个女儿养在身边,这一养便是五六年。
谢氏再次面临的晴天霹雳便与这苏宜有莫大的关系,谢氏守孝期间,苏宜常常找借口往莫谨谦书房跑,两人自小相识,又是青梅竹马,一来二去就看对了眼,一个是年轻气盛的帅小伙,一个是温柔美丽的靓姑娘,爱情就似那干柴烈火般熊熊燃起,没多久就一起滚了床单。
莫谨谦与谢氏盲婚哑嫁,自是没什么感情基础,又自诩找到了人生中的真爱,感情迅速升温,待谢氏知道为时已晚——苏宜怀了将近两个月身孕!
这事一出,就连莫老太太都愣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直当做女儿教养的侄女竟然会趁着儿媳守孝爬上自己儿子的床,而且还怀了身孕!乍一听到这消息她是愤怒的,可事情已经发生,冷静下来便开始想应对之策,虽说她对苏宜爬床这事有恼怒失望,却也因她有了身孕而有丝丝高兴,毕竟是二儿子的第一个孩子,她很想留下来,可也知道在孝期出了这样的事是多么大的一桩丑闻。
当今圣上以孝治天下,最恨那些不忠不孝之人,二儿子出了这样一件丑事,若是被御史参上一本,丢官是小,更甚者还有可能丢掉性命,想到此处,莫老太太已是一身冷汗。最后想了良久,还是决心留下这个孩子,好在眼下月份还小,到时只要将家里人地嘴巴管严实了,等生孩子时只说是早产,且又是一个庶子,拘在屋子里过上半年谁还能分清是不是足月生下来的孩子?时间一长这事自然就过去了,如此一来莫老太太便将自己的想法与谢氏说了。
谢氏本是性情软弱之人,一个接一个的变故让她不知该如何反应,老父的去世已是让她伤心不已,丈夫的背叛伤她更深,连一向对她疼爱有加的婆婆如今也逼迫她忍下那个女人和本不该存在的孩子,谢氏该如何做又能如何做?同意便是不忠,不同意便是不孝,她完全陷入进退两难之地,然在看到丈夫愧疚的眼神和婆婆期盼的神情后她终是含泪点头,若是事情便就此结束,便也不会再起什么波澜,然而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世间的事并非会顺着人想怎样就怎样的,莫老太太的盘算落空,那个孩子最终还是没保住。
这种事说是要保密,可世上哪有不漏风的墙?谢氏的母亲谢夫人听到传言领着儿子找上门来,彼时谢夫人因老翰林去世忧思成疾身体本就不好,一听说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女儿在婆家发生这种事一时气急攻心,病上加病却也挡不住她为女儿出头的念头,拖着破败的身子去了莫家,只放下一句话:若是莫谨谦还想保住官位便将那女人肚子里的孩子打掉。
莫老太太的愤怒失望,莫谨谦的惶恐愤懑,苏宜的害怕怨恨,莫谨廉的事不关己,不同人自有不同的心情,然而最为难过的还是谢氏,无论是莫老太太还是莫谨谦都希望留下这个孩子,劝说不了满心怒气的谢夫人,就转而找谢氏寻突破口,谢氏耳根子软,办事又没魄力,只一味委曲求全,很快便被两人说动,反过来劝说谢夫人不要管理此事,她已经决定让苏宜进门且生下这个孩子,谢夫人拒不答应,谢氏就跪下磕头。
谢夫人不敢相信自己女儿竟会如此做法,她为了她拖着病体讨公道,她却为那不检点的女人求情,由此,对着自小疼爱的女儿失望透顶,扔下一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此之后,你的事在与谢家毫无干系”后带着儿子怒气冲冲离开莫府。然而谢夫人回去之后不过半个月便也撒手人寰,谢氏大哥气氛谢氏不争气又气死母亲,谢夫人下葬之后便断了与谢氏的往来。
谢氏从此再无娘家可依靠,她在莫家的生活也变得如履薄冰。
然而两个月后,那孩子最终还是没保住,苏宜将满腔伤心化为愤恨全部转嫁到谢氏身上,时常给莫谨谦吹耳边风,莫谨谦也慢慢与谢氏产生隔阂,一月之中也只有四五日宿在谢氏房里,其他时间都在那苏宜院子里。苏宜认定是谢氏害得她没了孩子,卯足了劲讨好莫老太太,怎奈莫老太太恼怒她与莫谨谦私定终身,不再袒护她,苏宜又转而讨好莫谨谦,欲将正室之位争过来以报复谢氏,而她也几乎成功了,这么多年来谢氏除了顶了个正室的头衔外一无所有,没有婆婆的喜爱,更加没有丈夫的疼宠,莫谨谦本想以七出中无子一条将她休离,怎奈莫老太太不允许,莫老太太虽对谢氏不比以前,却没老糊涂,同样不待见不知廉耻的苏宜,况且整件事并非全是谢氏的错。
最终,莫谨谦虽是放弃了休离谢氏的想法,却将她连同她的嫁妆全部送到谢氏在金陵的陪嫁庄子上,对外则宣称谢氏身怀有恙,须得送到庄子上静养。
不久之后却传来谢氏怀孕的消息,莫老太太得知后欣喜异常,让莫谨谦将谢氏接回莫府,苏宜得知恨得咬牙切齿,在莫谨谦耳边吹了不少枕边风,就是不想让谢氏生下这个孩子,莫老太太人老成精,又了解苏宜的性子,自是知晓她打得什么主意,硬是逼着莫谨谦去接谢氏,正好那时大儿子莫谨廉被派到山东任职,莫老太太就答应莫谨谦将谢氏接回后便带着她同去山东,莫谨谦答应,谢氏独自一人被接去山东,陪嫁的一应人员除谢妈妈外全部被发卖,就连嫁妆也被留在庄子上,交由谢妈妈看管。
回到山东,八个月后谢氏分娩生下了莫谨谦的长子——莫君颀,莫谨谦也只是不轻不重问了几句,便让谢氏和长子在山东住下,一连多年不曾回看过谢氏和孩子,只在莫君颀四岁那年的春节回去了一次,也正是那次谢氏又怀了梓淳,却也是谢氏与莫谨谦关系更加恶化的开端。
那年春节,因二老爷回府,整个莫家都在一片喜气洋洋中,除夕夜一家人团团圆圆的吃了一顿年夜饭,当晚大老爷在谢氏的屋子歇下,若是就这样便也相安无事,坏就坏在当晚谢氏给大老爷喝了一碗醒酒汤,她不知道的是那醒酒汤里被下了药,大老爷喝下之后自是欲火难耐,捉着谢氏好一番折腾。
第二日醒来,大老爷便觉出不对,和妻子行房自是无不妥之处,可却不能容忍别人算计他,当即派人查了昨夜之事,结果查出谢氏给他的那碗醒酒汤中被下了药性极重的媚药,这种药只有青楼妓馆才会使用,好人家的妇人哪会有这种下三滥的东西,大老爷大发雷霆,说谢氏有违妇德要休妻,这事被莫老太太知晓,念着谢氏为莫家生下嫡长孙,阻止了大老爷休妻,并决定将谢氏送到庄子上修身养性,如此谢氏在庄子上一呆便是九年,就连梓淳也是在庄子上出生的。
谢氏生梓淳的时候是早产,月子里也没有仔细调养身子,便落下了病根,至此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好在莫老太太虽不待见她们母女却也不曾太过苛刻她们,该给的东西也没少给,可谢氏最终还是没能熬下去……
谢氏去世这两年多,府里每月送来的东西数量和质量一直在减少,有时甚至还会延期,日子比谢氏在时不知差了多少,可见那句“没娘的孩子是根草”说的多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