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
梦茹家境比较苦,爸爸是个酒鬼,喝醉了总在家里撒酒疯,她妈妈在县城的街上占下一块地,每年给城管交一定的费用,一年365天不管刮风下雨日晒雪飘,梦茹的妈妈都会按时到县城里的蔬菜批发部进一些廉价而居民常吃的几样菜,约莫8点钟时,将进来的菜摆在菜摊上,开始一天的生意。
这种小生意当然不会给梦茹的家带来多大的财富,只是勉强能应付梦茹和她妹妹学费和生活费上开销。
柯桦每年寒暑假回到家后,隔一天就从F村骑着摩托车到县城看梦茹,因为梦茹很懂事,为了给妈妈分担生意上的劳苦,她不会跟柯桦去玩,这让柯桦非常苦恼。
但是,柯桦不好说什么,很明显梦茹无法抛下菜摊和柯桦谈所谓的恋爱。
都是村里的孩子,可是柯桦觉得自己跟梦茹最大的区别就在于,自己是在真正的村子里长大的,而梦茹所生活的所谓村子,几乎已经成为城市的一部分了。
梦茹家所在的Z村,就在县中心。随着城镇化和工业化的迈进,Z村的土地,几乎都被县政府或用补助金加合同,被政府统一收入囊中,统一规划,或用于商业,或用于教育。
因为没了土地,加上梦茹家没有固定的收入来源,梦茹妈妈便在村外几百米的正平街上向城管那里租赁了一块地摊,每年缴纳一定的费用,好得以卖她每天凌晨5点多从县蔬菜批发市场进的新鲜蔬菜。
梦茹的妈妈之所以要如此操劳,并不是因为她热爱劳动,一心为孩子和家庭分担经济压力,而是梦茹的爸爸活生生地就是一酒鬼。
梦茹的爸爸爱喝酒到什么程度呢,这么说吧,只要有客人来,他必让梦茹从他那里接几十块钱去买啤酒请大家喝。有时候,家里简直就像是某些公司的庆功宴,一个不足10平米的客厅,一张不大的茶几上,摆了满满十几瓶啤酒,而后梦茹爸爸就和他的一群猪朋狗友,像喝水那样地开始喝酒。
四十出头的男人,本还是青壮年吧,可是他们像是光荣退休在家的养尊处优的拿着退休金的老头那样在家里享用着跟马尿一样的啤酒。
17岁那年,还在念高二的梦茹,便已习惯于这个场景,习惯于这些没本事但是酒量超大的待就业男人们。
本是木匠的爸爸,因为找不到活干,就喜欢上和一群朋友醉生梦死地喝酒。梦茹能对此有什么不满吗,即使有所不满,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去制止他们。毕竟,这些人,包括她的爸爸,都是经历过一些故事的男人。他们有着该死的所谓男人的尊严,堪比一个国家的国土主权,神圣不可侵犯。
男人是什么呢,难道就像这些没本事的男人,整天闲下来就喝酒吗?
爸爸是什么呢,难道是赚不下钱,还要在每天和妈妈吵架的男人吗?
为什么我没有一个幸福的家呢。
当17岁的梦茹心里放着这些问题时,她已经对这个家,对她的爸爸,彻底失望。
只有妈妈,一如既往地爱着她和妹妹。
还有妹妹,也一如既往地陪她一起上学,一起吃饭,一起和她面对这个家和这个世界每天发生的事情。
X县处于一个类似于盆地的地方,整个县中心像是一个巨大的沟壑群,有高处,也有低处。
假期里回到家梦茹会在破晓时听到妈妈发动三轮车的声音,突噜突噜。
梦茹所在的Z村坐落在X县的高处。
梦茹妈妈每天都会顺着陡峭的路,下坡去蔬菜批发市场进菜,下午七八点,当没有人买菜时,梦茹和妈妈才会把菜重新收回到那辆破旧的、陪伴了她们母女好几年的三轮摩托车。
把菜整理好后,妈妈用患有风湿病的腿,吃力地蹬好几下,摩托车才能发动。摩托车费力地排出乌黑的油烟,突噜噜地爬坡,十几分钟后,二人便回到家。
日子就如此重复着,假期的日子里,梦茹并不享有自由,她对此也没有太大的意见,她是一个孝顺懂事的孩子,尤其对妈妈,她总是希望自己能做些什么事情好让妈妈不那么累。
但是对柯桦来说,这一切他都不曾体会。
他生在离县城50里地的村里,虽然也一样是长在村里,柯桦的家里并不像梦茹家那样贫穷。
爸爸很能干,家里承包了十几亩土地,种着反季节蔬菜。行情好的时候,每年能有几万块的收入。
梦茹妈妈进的菜里,有可能就有柯桦家种出来的。
从这一点来看,柯桦和梦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在农村,男孩总是比女孩更受宠爱,不论国家怎么宣传生男生女一样好,不论计划生育法规定要罚多少钱,农村百姓人家,总是希望能生个儿子。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养儿防老,是他们毕生相信的哲理,并且这个哲理在他们的祖辈那里和后代这里口口相传,千世万世这句话都是真理。
每一个故事都有一个例外,让人觉得异于其他情节;每个时代,都有一些人,有着不一样的命运,让人无奈;而每个农村,都有一个生不出儿子的家庭,让人叹惋。
柯桦小姑的出生,让柯桦外公付出了给乡公社多缴几千斤麦子的代价。
连生三个女儿的柯桦外公,做了一个无奈的决定,不再生孩子了,与其冒险再生,生不到儿子,不就又多一个没用的负担吗,干脆以后招个上门女婿好了。
这个决定,是柯桦外公在仕途以外,在人生之中,一个最重要决定。
这个决定,带来了妈妈和爸爸的婚姻,也带来了柯桦和他姐姐的出生,和这个家的永远不可化解开的矛盾。
柯桦外公年轻时是村长,很有声望,他心说给女儿招一个金龟婿,应该不成问题。
在腐败问题严重的中国大地上,总有真正的干部,为了事业而付出汗水和辛劳。
在柯桦心里,外公是一个正直到耿直的人,小时候柯桦常常听见外婆骂外公,你连屁都不放一个,大清早就不见了,让人多担心啊,那村里谁给你多少钱啊,你这么认真,每次县里镇里开会你都不给家里人打个招呼就走了,你连饭都不吃,屁也不放一个,让人多操心你,让我多心疼,好歹你放个屁啊!
每每外婆骂外公的时候,外公都会对着立柜上的镜子整理整理自己的头发和他那顶带了好几年的而且有三个备用的蓝色解放帽,不发一言。
等外婆骂完后,外公往往会说出让外婆更加无语的话,下午不吃饭了,村里要开一个紧急会议,我走了啊。
外婆没有不支持外公的工作,但是对他不顾自己不顾家的行为,深表不满,尤其对外公为了一个会议连饭都不吃的行为,达到了不能容忍的程度,常常对外公的工作狂行为破口大骂,丝毫不给他面子。
在柯桦妈妈22岁那一年,外公托人给她在村里找女婿,那时候希望中奖的男青年有好几个,但是妈妈独独看上了柯桦爸爸,一个酷酷的帅帅的男人。
农村的家庭里,矛盾总是比城市中那些中产阶级家庭多。
和梦茹一样,柯桦在家里也并不满意他爸爸。
因为是招来的女婿,原本就孤傲和沉默寡言的爸爸,更加地不喜欢和人交流。每天爸爸总是不得志似的,睡到十点多才醒来,典型的消极怠工。家里这时候奶奶一般已经做好饭了,刚来家的时候,因为外公工作忙,只外婆和爸爸在家,而面对爸爸的毛病,外婆是持开明的态度。
孩子懒是懒,但模样这么好,怎么忍心说他,看他脸皮那么薄,又是刚过来,还是由着他吧。
多年后,外婆在柯桦面前谈到这件事时,话里还是有很大的后悔的成分。
多少有点,农夫养蛇的感觉。
柯桦,你爸爸当时可真懒,也就是我宠着他,不忍心给你爷爷说他的坏话,不然以你爷爷当年的脾气,非要把他骂得狗血喷头!
柯桦心里当然不是滋味了,虽然他也不喜欢爸爸的脾气和性格,但那毕竟是他爸爸啊,柯桦知道爸爸干活是很努力很认真的,自柯桦念高中后,爸爸就改了从前的毛病。
但是爸爸不好的脾气依然存在,比如不爱和家人交流,脾气上来就乱骂人,以及不恰当的一意孤行和刚愎自用。这些毛病都让柯桦和家人对他爸爸有很大的意见。
但是当外婆外公渐渐意识到爸爸的毛病是不能改掉的后,他们都已经年逾古稀,他们不好再说柯桦爸爸什么,毕竟是一家人,他们又是长者,总不能开一个批斗大会吧,那样肯定会让这个家,直接崩析掉。
每个生在农村的孩子,都有一份遗世独立的孤傲,一份不得表达的深爱,一份志不得伸的迷惘。
家境不好,使农村的孩子每年从家里边拿着高额的学费,接受高中、大学,甚至硕士博士的教育时,心里边总有一份说不上来的压力,总有一个小算盘打得吧啦吧啦响——以后找不到好工作怎么办,赚不到钱怎么对得起辛苦的爸妈,甚至年迈的爷爷奶奶还在劳作,就为了自己,我怎么能辜负这些期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