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露露不是没想过李福来死后,他的财产问题,她是他合法的妻子,可是按照现在的《婚姻法》,他的财产跟她无关,那都是婚前财产,李福来平日里虽然给她花钱大手大脚的,却很少给她大笔现金。她名下的财产,也就是一部车,一套两居的房子,那还是李福来追求她的时候买下来的。那时候,秦露露和楚岫租住在郊区的一套小房子里,屋子里局促狭小,他去过几次,便在五环买下了一套两居室,作为礼物送给秦露露。这套房子,是秦露露最动心的地方,她从小就没有稳定的住处,今天跟妈妈,明天跟爸爸,毕业后和楚岫合租,整天被房东撵来撵去,提着箱子搬家,几乎成了生活中重要的内容,也是最屈辱的内容,她最大的梦想是在这个城市有一个小小的家安身,没有男人也可以,没有爱情也可以。之前,这也只能是梦想,这座城市的房价,几乎是坐着火箭在飞跑,秦露露关注过几次,后来就放弃了,生或者降,都不是她能承受的。能实现的梦想才是梦想,太遥远的梦想,往往就是个玩笑。所以买房子,一直是秦露露和楚岫两个人挂在嘴上的玩笑。
李福来的房子,像一记重捶,砸开了秦露露那些一层层冰封的向往,它们咕嘟嘟向外冒,带着惊讶和喜悦,奔涌着,充斥了秦露露的心田。
她掩饰不住激动,当即就把李福来丢在饭厅,拉着楚岫奔进了洗手间,秦露露就在洗手间里跟楚岫宣布:我要嫁给他,岫子你听好了,我要嫁人了。还有还有,我们有房子了!
楚岫心里一暖,又一沉,暖的是秦露露说的是我们有房子了,沉的是,她要嫁的那个人,年纪都可以做她们的父亲了。楚岫劝不住秦露露要嫁的脚步,她的理由太轻飘太虚无,跟眼下沉甸甸的惊喜放在一次,楚岫这头几乎没有砝码。当天晚上,秦露露便住进了李福来的家里,从此后,再也没有单独和楚岫睡在一间屋子里。
从此,她从灰姑娘一跃成为公主,享受着李福来百般的宠爱,车子,名牌衣服包包,捡最新款式的挑,她用那么鲜亮的青春来陪衬他的暮色,他便用金灿灿的人民币来装扮她。
秦露露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回忆她和李福来之间的一点一滴,谁知道幸福会这么短,如今的李福来,脾气古怪,疑心又重,几乎把残余的那点力气,都用在折磨人上了。
张姐站在廊檐下喊:秦太太,秦太太,先生叫你了。
秦露露走下秋千,到楼上去,迎面,新来的护理一脸的官司,气冲冲冲出门口。李福来将一只碗从后面摔过来,幸而他现在没有什么力气,青花瓷碗在床边划了一道弧线:“啪”一声落在秦露露脚边,宛如开了一朵洁白的花。张姐跟上来打扫。秦露露走到床边,无声注视着床上的男人,他的脸瘦的很难看,头发也尽数白了,一张脸苍老无比,又因为生气而扭曲。露露柔声道:你现在病着,生气伤的是自己的身子,如果不满意,告诉我辞掉他就是了。
李福来的目光软下来,犹如一个孩童,轻轻对秦露露说:我不想换了,露露,你来照顾我吧,我受不了那些狗眼看人低的护工,我给他们多少钱,可是他们看我是一个快死的人,就欺负我。
人老了就像个孩子,人病了也像个孩子。不发脾气的李福来,的确像个孩子一样。
秦露露说:好。
露露,我知道我不好,我就想让你多陪陪我,我的时间不多了,我什么亲人也没有了。他无限伤感。秦露露也无限伤感,落地窗外,夕阳漫天,给这个傍晚增添了无限的凄凉之意。李福来说:露露,我说真的,你是我的妻子,你对我有情意,你照顾我,比他们轻,比他们好。
那我就照顾你,再也不请护工了。
难为你了。露露,我不会让你白照顾我的,我死后,你愿意做什么都行,我就是想在最后的时光里,跟你在一起。
秦露露有些动容,她早就混淆了李福来对她付出的物质和爱的界限,也混淆了自己心目中的感情。这几句话,好像一阵清风,浮开了迷茫,露出藏在内心深处的眷恋了。
李福来沉默了一会儿,在枕头下摸出一张纸,递给秦露露:露露,口说无凭,这是我立的遗嘱,前几天你出去的时候,我拜托了律师朋友写下的,你看,是经过了公证处的,有法律效应。
露露接过来,仔细看,遗嘱写的很明白:由秦露露精心照顾李福来一直到去世,他所有的财产都归她,前提是要尽力照顾他,让他最后的时光不留任何遗憾……
露露一行行看下去,很平静,她很奇怪自己的屈辱感和愤怒被理智给压下去了,没有将这页纸撕碎。但是她在心里冷笑了,这就是李福来,在他的心里,无论任何时候,任何事情,都是可以进行买卖和商谈的,他的世界是冰冷的,无情的,充满了交易的。那么这许多年的夫妻情分,说白了,不过是这么一纸协议。
李福来在这个过程中,一直注视着秦露露的脸,他已经没有别的要求,惟愿人生最后的时刻,能过的如意,开心。秦露露可以带给他,她是个充满活力又理智的女子,最重要的是,她够现实。
李福来生于50年代,来自农村,关于成长的所有记忆都是贫穷。他富起来是在改革开放的风吹遍全中国的时候,那时候的李福来30岁,年轻,一身闯劲,又大胆,他破釜沉舟般,卖了乡下的房子,杀进广州进了一批衣服,然后摆地摊卖。这是一个赌局,当时李福来还没有成家,穷,没有正式工作,没有姑娘肯嫁给他。父母不在了,他无家一身轻。赌输了,回乡下种地,给人当倒插门女婿去,他是这么设想的。没想到,他赢了,一批衣服以被疯抢的架势卖完。女人们爱美的心犹如三春湖面,被春风吹开了,吹的荡漾起来了,喇叭裤,蝙蝠衫,连衣裙,高跟鞋,墨镜,口红……这些在生活中几乎被杜绝了的东西,雨后的蘑菇一般,出现在大街上。将女人们从一片灰蓝绿中解救出来,先是有大胆些的年轻女人开始尝试,烫了头,换了裙装和高跟鞋,一扭一扭以女人的姿态在街道在城市中飘过,更多的女人坐不住了,纷纷上街淘换最时髦的衣服。嗅觉灵敏的人,有辞了工作的,有下班之后再创业的,也不拘柜台商场,随便在夜市上街边上支起一个摊子,花花绿绿的衣服一挂,顾客就蜂拥而来。女人们一扫灰扑扑的黯淡,鲜亮如花蝴蝶,在老人的们鄙夷谴责的眼神中绽开笑脸。和女人们一同雀跃的,是李福来的钱包,他每天都像一位出征的将军,用板车拉着一包包的衣服和鞋子,冲进夜市,他还学会了大声吆喝:最时髦的喇叭裤喇叭裤哎——
人生如登山,最快乐最美好最有希望的日子,都在过程中消磨完了,犹如是李福来这种起点低到谷底的人,每向前一步都是巨大的喜悦,不停的攀登过程中,喜悦像除夕夜的烟火“嘭”一声,灿烂到极致,美到极致。
女人是这世界上最能浪费的动物,她们的衣柜里盛满了衣服和鞋子,却永远也不够,需要不停的买,她们以为打扮的是自己,谁知道,她们还顺便打扮了世界和商人们的钱包,李福来深谙这个道理,从此,李福来致力于做女人生意,这些年,他开了服装厂,鞋厂,后来还争取到了几家名牌女装和鞋子,画廊是为了儿子开的,所以李桀然一去,他就将画廊交给了沈曳打理。总之,生意越铺越大,有了钱,他如愿娶了有学识有修养的妻子,生了艺术细胞四溢的儿子,命运像华锦一样铺开,李福来意气风发,昂扬前进,又渐渐迷失,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流连在酒色之中,很是伤了妻子的心,同样,也伤了婚姻的心,等他明白过来人生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之后,已经无法挽回——妻子已经去世。
秦露露出现的时候,他已经预示到了自己晚年的孤寂,做生意赚钱已经没有喜悦之感,所有的喜悦都在攀登的过程中耗完了,他现在做生意,已经成了一种惯****中唯一的乐趣,不做生意做什么呢?一个人呆在别墅里,盯着窗外的树发呆吗?还是翻开妻儿的照片,滴几滴不再清澈的泪水?
秦露露像一朵大丽菊一样突兀的,开在了他办公室中央,也开在了他的心里。这个女孩子,够美,够青春,够胆大,当然,也够穷。他几乎是在那一刻,就预感到,这朵大丽菊,将有能力催开他尘封了许多年的喜悦和活力。
他需要跟她做一笔交易。
此刻,秦露露低着头,目光紧紧盯着那一页纸,纤细洁白的脖颈被渡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李福来在心里叹息一声:夕阳,把自己搞的像朝霞一样缤纷有什么意义呢,早就输掉了力气和光亮了!叹息完了,他对面前的小爱人说:这世上所有的关系都是以互利互惠而来的,签吧露露,签了之后,我们各取所需,这是人世间的游戏规则,我们必须遵守。
她想说的是,其实没有这样的协议,她也会照顾他的,她是为了他的钱和他在一起,可是在一起的这个过程中,她也渐渐生出了依赖和安定。现在,说这些都没必要了,况且说了,李福来也不会信,他会认为这是谎言。
秦露露接过签字笔,借着夕阳的余光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她没有打开灯,她是不想让李福来看到她脸上的泪水。那泪水是一场隆重的祭奠,在这一刻,李福来还活着,可是她对他的情意。却一点点死去了。
与此同时,楚岫背着小小的包,打开车门,走下车来,来到沈曳的家,她的又一站路。她的脚步很轻,一小步一小步向前走,淘宝上淘来的亚麻暗花长裙,在轻微的晚风里飘,好像怕惊醒了谁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