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在道旁,门外车马连绵,门里茶客满座。
这些茶客瞧见青衣妇人与李晓凡走进来,那目光和别人一样,又是同情,又是怜悯。李晓凡简直要发疯了,此刻若有谁能使他说出话来,说出这妖妇的恶毒,叫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茶馆里本已没有空位,但她们一进来,立刻便有人让座,似乎人人都已被这青衣妇人的善良与仁慈所感动。
忽然间,一辆双马大车急驰而来,骤然停在茶馆门前,马是良驹,大车亦是油漆崭新,铜环晶亮。
那赶车的右手扬鞭,左手勒马,更是装模作样,神气活现,茶客不禁暗暗皱眉,忖道:"这车里坐的八成是个暴发户。"只见赶车的一掠而下,恭恭敬敬的开了车门。
车门里干"咳"了几声,方自缓缓走出个人来,果然不折不扣,是个道地的暴发户模样。
他臃肿的身子,却偏要穿着件太过"合身"的墨绿衣衫一一那本该是比他再瘦三十斤人穿的。
他本已将知命之年,却偏要打扮成弱冠公子的模样,左手提着金丝雀笼,右手拿着翡翠鼻烟壶,腰间金光闪闪,系着七、八只绣花荷包,他仿佛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似的,竟将那装着锭锭金果子的绣花荷包,俱都打开一半,好教别人能看见那闪闪的金光。
不错,别人都看见了,都看得直想作呕。
但这满身铜臭气的市侩身后,却跟着个白衣如仙的娇美少女,宛如小鸟依人般跟随着他这厮。
茶客们又是皱眉,又是叹气:"怎地一朵鲜花,却偏偏插在牛粪上。"
李晓凡见了这两人,心中却不禁欣喜若狂;
他暗叹一声,忖道:"罢了罢了,原来世人不是好恶之徒,便是无情之辈,我如此活在世上,还有何趣味?"一念至此,更是万念俱灰,那求死之心也更是坚决。
只听青衣妇人柔声道:"好孩子,口渴了,喝口茶吧。"竞将茶杯送到李晓凡的嘴边,托起李晓凡的脸,灌了口茶进去。
李晓凡暗道:"我没有别的法子求死,不饮不食,也可死的。"当下将一口茶全都吐了出去,吐在桌上。
茶水流在新漆的桌面上,水光反映,有如镜子一般。
只听"哗啦啦"一声,桌子倒了,茶壶茶碗,落了一地,李晓凡也滚倒在地,滚在杯盏碎片上。
茶客们惊惶站起,青衣妇人竟是手忙脚乱;
一人望着他叹息道:"帅哥,你瞧你这位长辈如此服侍你,你就该乖乖的听话些,再也不该为她老人家找麻烦了。"
普天之下,又有谁知道他此刻境遇之悲惨?又有谁知道这青衣妇人的恶毒,又有谁救得了他?
他紧紧咬起牙关,再也不肯吃下一粒饭,一滴水。
到了晚间,那青衣妇人又在个店伙的同情照料下,住进了那客栈西间跨院中最最清静的一问屋子里,李晓凡又是饥饿,又是口渴,他才知道饥饿还好忍受,但口渴起来,身心都有如被火焰焚烧一般。
店伙送来茶水后便叹息着走了,屋里终于只剩下李晓凡与这恶魔两个人,青衣妇人面向李晓凡,嘴角突然发出狞笑。
李晓凡只有闭起眼睛,不去瞧她。
哪知青衣妇人却一把抓起了李晓凡头发,狞笑着道:"帅哥,你不吃不喝,莫非是想死么?"
李晓凡霍然张开眼来,狠狠望着她,口中虽然不能说话,但目光中却已露出了求死的决心。
青衣妇人厉声道:"你既已落在我的手中,要想死……嘿嘿,哪有这般容易,我看你还是乖乖的听话,否则……"反手一个耳光,掴在李晓凡的脸上。
李晓凡虽然早已深知道"青衣妇人"的阴险恶毒,却真是做梦也未想到"她"竟是个男子改扮而成的。
语声一变,突又变得出奇温柔,轻抚着李晓凡的面颊,道:"好孩子乖乖的,姑姑出去一趟,这就回来的。"这恶魔竟有两副容貌,两种声音。
刹那间他便可将一切完全改变,像是换个人似的。
这令人发狂的行程竟要走到哪里才算终止?这令人无法忍受的折磨与苦难,难道永远过不完么?
突然间,一辆敞篷车迎面而来。
这破旧的敞篷车与路上常见的并无两样,赶卒的瘦马,也是常见的那样瘦弱、苍老、疲乏。
但赶车的人却赫然是那神秘的百晓生,端坐在百晓生身旁,目光顾盼飞扬的正是少年英雄小雨。
李晓凡那一颗心立时像是要自嗓子里跳了出来,这突然而来的狂喜,有如浪潮般冲激着他的头脑。
敞篷车走的极慢,驴子也走得极慢。
其实林雨寒从来都没有与李晓凡见过面,但这一切只是那位青衣人改装成一副美少女的摸样然后再借用林雨寒的名字进行欺骗,江湖传闻没有人见过林雨寒的真正容貌,因为见过她的人早就已经成为死人了;
但这一切似乎都是魔王刻意安排的,不过意外的是那密室里面的秘密却是真的;
谁能想到青衣人竟突然拦住了迎面而来的车马。
她伸出手,哀呼道:"赶车的大爷,行行好吧,施舍给苦命的妇人几两银子,老天爷必定保佑你多福多寿的。"
如今,车声辚辚,渐去渐远……
渐去渐远的辚辚车声,便带去了他所有的希望--他终于知道了完全绝望是何滋味一一那真是一种奇异的滋味。
路上行人往来如鲫,有的欢乐,有的悲哀,有的沉重,有的在寻找,有的在遗忘……
但真能尝着绝望滋味的,又有谁?
百晓生与小雨所乘的敞篷马车,已在百丈开外。
冷风扑面而来,小雨将头上那顶虽昂贵,但却破旧的貂帽,压得更低了些,盖住了眉,也盖住了目光。
百晓生道:"不错,只怕己没甚希望了。"
小雨嘴角又有那懒散而潇洒的笑容一闪,道:"没有希望……希望总是有的。"
百晓生道:"不错,世上只怕再无任何事能令你完全绝望。"
小雨道:"你可知我们唯一的希望是什么?"
他停了停,不见小雨答话,便又接道:"我们唯一的希望,便是李晓凡,你还记得我们共同的目标吗,你还记得自已是如何被魔王所控制的吗。"
小雨道:"当时我只是想变得更强,没想到内心产生了一股邪念,果然是魔由心生呀。"
百晓生长长叹了一声,道:"我当时也差点被魔王所控制,幸好遇到了李晓凡才让我彻底想明白了一个道理;
小雨忽然笑出声来,截口道:"什么道理不妨说来听听;
他面上仍无表情,口中缓缓道:"自古以来忠孝两难全,但是我从李晓凡的身上却看到了一个不屈不饶的精神,只要做好自已的事,又何必去急着证明自已的实力呢,高人往往是那些深藏不露的人,这些人往往会世人所记住,难怪我当时就觉得此人非同一般?"
小雨笑道:“先生说的极对,何须去争那一时之名,倒不如隐居在外做一世高手让后人记住我们。
百晓生道:"雨兄果然聪明,一点就通呀?"
百晓生又默然半晌,嘴角突也出现一丝笑意,道:"刚才我路过那里发现一位青衣妇女实在是觉得有点可疑;
小雨笑道:"我猜猜看如何。"
百晓生冷冷道"你只管猜吧,别的事你纵能猜到,但这件事…"语声戛然而住,只因下面的话说不说都是一样的。
马车的前行,百晓生凝视着马蹄扬起的灰尘,缓缓道:"你我相交以来,你什么事都未曾如此瞒我,只有此事……此事与你关系之重大,自然不问可知了。"
小雨道:"哦?……嗯。"
百晓生接道:"此事与你关系既是这般重大,想必也与那李晓凡有关;
他看来虽似凝视着飞尘,其实百晓生面上每一个细微的变化都未能逃过他眼里,说到此处,小雨面上神色果然已有些变了。
小雨立刻道:"是以据我判断,那可怜的妇人,必定也与魔王有些关系,她那可怜的模样,只怕是装出来的。"说完了这句,他不再说话,目光也已回到百晓生脸上,百晓生嘴唇紧紧闭着,看来有如刀锋似的。
良久良久,马车又前行百余丈。
他知道自己此刻若是忍不住说话百晓生便再不会说了。
他长长吸了口气,一字字缓缓道:"不错,那妇人确是魔王门下。"
小雨怎肯放松,立刻追问:"你在魔王门到底是干什么的?"
他言语像是鞭子,一鞭鞭抽过去,丝毫不给百晓生喘气的机会,所问的每一句话,又俱都深入了要害。
百晓生又不敢去望他的目光,默然半晌,忽然反问道:"你可知普大之下,若论易容术之精妙,除魔族一门之外,还有些什么人"?
小雨微微沉吟,缓缓地道:"易容之学,本不列入武功的范畴,是以易容术精妙之人,未必就是武林名家。"
突然一拍膝盖,失声道:"是了,你说的莫非是江湖传闻中的易容小爷梅林?"
百晓生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却扬起马鞭,重重往马股抽下,怎奈这匹马已是年老力衰,无论如何,也不快了。
过了半晌,百晓生忽的向小雨微微一笑,道:"多谢。"
百晓生与小雨相处数日,百晓生只有此刻这微笑,才是真正从心底发出来的;
小雨含笑问道:"你谢我什么?"
百晓生道:"你一心想追寻李晓凡的下落,又明知那梅林此番必是回复魔王的,你本可在暗中跟踪与他,我难免因此获罪,于是你便为了我将这大好机会放弃,你如此对我,口中却绝无片言只字有示恩于我之意,我怎能不谢你?"
这冷漠沉默的怪人,此刻竟一连串说出这么长一番话来,而且语声中已微有激动之意。
小雨叹道:"朋友贵在相知,你既知我心,我夫复何求?"
两人目光相望一眼,但见彼此肝胆相照,言语已是多余。
突听得道路前方,传来一阵歌声:"千金挥手美人轻,自古英雄多落魄,且借壶中陈香酒,还我男儿真颜色。"一条昂藏八尺大汉,自道旁大步而来。
只见此人身长八尺,沈眉大眼,腰畔斜插着柄无鞘短刀,手里提着只发亮的酒葫芦,一面高歌,一面痛欢。
他蓬头敞胸,足登麻鞋,衣衫打扮虽然落魄,但龙行虎步,神情间却另有一股目空四海,旁若无人的涝洒豪迈之气。
路上行人的目光,都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此人所吸引,但此人的目光,却始终盯在小雨脸上。
小雨望着他微微一笑,这汉子也还他一笑,突然道:"搭个便车如何?"
小雨笑道:"请。"
那少年汉子紧走两步,一跳便跳了上来,挤在小雨身侧。
百晓生冷冷道:"你我去向不同,咱们要去的,正是你来的方向,这便车你如何坐法?"
那少年汉子仰天大笑道:"男子汉四海为家,普天之下,无一处不是我要去的地方,来来去去,有何不可。"
伸手一拍小雨肩头,递过酒葫芦,道:"来!喝一口。"
小雨笑了笑,接过葫芦,便觉得葫芦竟是铜铸,满满一口喝了下去,只觉酒味甘冽芬芳,竟是市面少见的陈年佳酿。
两人你也不问我来历去向,我也不问你身世姓名,你一口,我一口,片刻间便将一葫芦酒喝得干干净净,那少年汉子开怀大笑道:"好汉子,好酒量。"
笑声未了,百晓生却已将车子在个小小的乡镇停下,面色更是阴沉寡欢,冷冷道:"咱们的地头到了,朋友你下去吧。"
那汉子却将小雨也拉了下去,道:"好,你走吧,我与他可得再去喝几杯。"
竟真的将小雨拉走了,拉入了一间油熏污腻,又脏又破的小店。
从天下最豪华的地方,到最低贱之地,小雨都去的,从天下最精美的酒菜,到最粗粝之物,小雨都吃的。
他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吃什么,都是那副模样。
百晓生冷冰冰坐了下来,冷冰冰地瞧着那少年汉子,瞧了足有两盏茶时分,突然冷冷道:"你要的究竟是什么?"
那少年汉子笑道:"要什么?要喝酒,要交朋友。"
百晓生冷笑道:"你是何等样人,我难道还看不出?"
那少年汉子大笑道:"不错,我非好人,阁下难道是好人么?不错,我是强盗,但阁下却只怕是个大强盗亦未可知。"
百晓生面色更变,那少年却又举杯笑道:"来,来,来!且让我这小强盗敬大强盗一杯。"
百晓生手掌放在桌下,桌上的筷子,却似突然中了魔法似的,飞射而起,尖锐而短促的风声"嗖"的一响,筷子已到了那少年而前。
那少年汉子笑叱道:"好气功。"
"好气功"这三字吐音不同,"好"字乃开口音,说到"好"字时,这少年以嘴迎着飞筷来势,"气"字乃咬齿音,说到"气"字时,这少年便恰巧用牙齿将筷子咬住,"功"字乃里吐气音,说到"功"时,这少年已将筷子吐出,原封不动,挟着风声,直取百晓生双目。
这一来一去,俱都急如闪电,但见小雨微微一笑,空中筷子突然踪影不见,再看已到了小雨手中,但这去势如电的一双筷子,小雨究竟是用何种手法接过去的,另两人全然未曾瞧见。
这少年武功之高,固是大出百晓生意料之外,但小雨的武功之高,却显得更出乎这少年意料之外。
要知三人武功无一不是江湖中罕睹的绝顶高手,三人对望一眼,面上却已有惊异之色。
那少年汉子也不再理他,依然和小雨欢呼痛饮,酒越喝越多,这少年竟渐渐醉了,站起身子道:"小弟得去方便方便。"突然身子一倒,桌上的酒菜都撒了下去。
小雨一口气看完了,击节道:"好,好!不想这少年小小年纪,竟已干出了这一番大事,而且居然已是数千弟兄的龙头大哥了。"
百晓生道:"只是你我却被他看成来路不正的肥羊。"
小雨笑道:"想必是你方才取银票被他手下的弟兄瞧见了,所以他便绕路抄在咱们前面,等着咱们。"
下一章李晓凡将开始回归主角,但会先写事情的真相然后在写武林大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