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亦已经走了三日,青兮倒真是听他的话乖乖看起书来。想着师兄曾说的话,腹有诗书气自华,胸中藏有万卷书便注定是俗不得的人,只是不知自己何时也能成为那样的人。
晴日里,青兮将她与云亦窗台上的菫草都搬到了小院的石桌上晒太阳,她就坐在桌边,一边沐浴着春光一边看着书。静下心来时,发现诸子百家的故事竟有许多人生的道理在里头;背诗也不再是什么难事,倒还有几分意趣。
“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终于明白了师兄曲子里的意思,想到他们也将相携到老,青兮不由地掩卷而笑,暗自说着:“师兄只喝茶,也只吹笛,嘻嘻,‘宜言饮茶,与子偕老,玉笛在手,莫不静好’,如此也不错嘛!”
每日找点乐子就会发现,等待也不是那么漫长。
这日,青兮躺在后院的排椅上背诗,书盖在脸上,正背了一句“唧唧复唧唧”,便听得耳旁唧唧的声音响起,她拿下书定睛一看,却是许久不见的小青鸟。
“小青鸟,你怎么来了?秦大哥回来了,是吗?”青兮一跃而起,秦峥回来她就可以下山了,几个月不见,她也很是想念。
“走,我们去找秦大哥!”青兮起身放下书本,将青鸟捧在了手上。
她走回屋里收拾着包袱,忽而听到窗外一阵疾风起,刚放下手中的衣物转身察看,不料却被随即而来的一片阴影遮住了眼睛,接着就被人拦腰掠起,从窗口飞出。偶有树叶扫过脸颊,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抚过。
许久,青兮才开口道:“秦大哥,放我下来吧!飞了这么久,你不累啊?”
秦峥这才放慢速度,旋转着停了下来,让她缓缓着地。
拿开遮挡的手臂,青兮这才眨了眨眼睛,看清楚面前的人。秦峥似乎一身风尘未尽,脸上也略显疲惫,浓眉微皱,眼神炯烈,怎么看都不是开心的神色。果然,下一刻,就见他上前一步,微冷的语气冲青兮道:“不挣扎也不呼喊,提防心到哪里去了?就这么相信我不会伤你?”
这就生气啦?青兮心里道。笑着攥起他的衣袖放到鼻子前闻了闻,抬眼道:“熟悉的味道!”顿了顿,又补充道,“再说,除了秦大哥还能是谁啊?比师兄轻功更好的,我也只见过你一个而已!”
她的一个笑颜足已治愈一切。秦峥心中激荡,太多的话,难以言明!这几日,风雨不误,日夜兼程,只为确认她要嫁人的消息是否属实,只为见她一眼求得心安。这几日,他彷徨着,一次次怀疑自己的决定,是否所谓的等待与保护都是不必要的呢,不顾一切才是对待爱该有的态度?他不知。
所幸,她现在就在眼前,一切如昨天,一切都不晚。这种感觉就像是他独自在风雨里划着一条船,越过苇荡和浅滩,终于到达了对岸的,她的身边,重获安然。
此时,他又在心中嘲笑起自己彼时的怀疑,竟然丢了时刻的冷静和理性。眼中又展露出桀骜和自信。是的,他可以冷眼看他世上人,也有不惧一切勇往直前的信心,唯独不能对身边的她确保万无一失。他毕竟是风雨不定的江湖中人,他毕竟身在一个“特殊”的家族之中,他毕竟身肩着不为人知的使命。所以,不能妄为,不能随心!他只能努力让自己强一点,更强一点!
但是,四年中,对于眼前的女孩,他不是没有用心的,尽管他知道,他这些年做的并不够,至少还没有让她认识到爱与依赖的区别。
心中如何百转千回都只是一刻间的事,青兮却察觉出了他的微怔,机灵地从他的眼中发现了他心情转好的讯息,也跟着笑容更甚,凑上前问道:“不是让青鸟来叫我的吗?你怎么又来了?”
笑容那般生动,这是秦峥谙熟的表情。记得那时刚刚寻到她,念念不忘只想报一份恩情,得知她有了新的生活,不想打扰所以只暗中照拂着她,不想,却渐渐爱上了这天地间无瑕的笑颜,从此,眷恋……
目光相接,他佯声回道:“如何?我不能来?比起一只山鸟,我更愿意相信自己!”
青兮瞪他一眼,“委屈”道:“您自然能来,只是方式特别了些!看看离山上多远了?我可连件换洗的衣裳都没带!”
秦峥一瞬间温柔笑起,却又迅速敛去,手放在唇边问道:“兮儿觉得沂州城里少了你合身的衣裳?”
“喝酒的钱也是一点也没带!”
“兮儿觉得秦大哥付不起你喝酒的钱?”说罢,他已兀自向前走去。
“当然不是!”青兮吐了吐舌头,也跟着两步跨到他的身侧并行。“早说我就放心了嘛!——现在做什么去?”
“喝酒去!”
依水人家二楼的隔厢里,青兮正在详细地讲述着他上次在此处的遭遇,讲到郗迹时,兴奋溢于言表恨不得手舞足蹈。
秦峥神色微动,仍不发一语,静听着她的话。
“……只可惜上次没喝到桃花酒。”讲到此,青兮靠近了秦峥,抱怨的语气郑重道:“你不知道,钟老板忒小气了!他……”
秦峥原本在微笑着看她,却突然隐去了笑容,手轻握成拳放到唇边,极不自然地干咳了两声。
青兮只觉他奇怪,顿了声,不解地朝他眨了两眼。这才听到了身后掀帘而入的声音,回头看,正是刚说到的“曹操”,送酒而来。青兮猛地扭回头,想着刚才自己那豪迈的声音,在门口的人必听得一清二楚,一时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秦峥又咳一声,看了一眼来人又看向她道:“兮儿,不得无礼!”
青兮自然乖乖地低头不语。
钟成送上一坛桃花酒,与秦峥寒暄了两句便离开了,走前还不忘看了眼青兮,对秦峥说了句:“云姑娘率真爽直,实属难得,公子莫再责怪。”
这下青兮的头更低了。
秦峥笑笑,淘气鸟这般温顺还真是难得一见。他揭开酒坛,顿时酒香四溢,成功地让青兮抬起头来。
深深地嗅了一下,青兮开心地笑起:“老板娘真有心,这桃花酒里还加了枸杞、人参、忍冬之类的中草药,果真比入窖的酒更珍贵、更醉人。”
秦峥取笑道:“你倒是在行!刚在怎么一言不发?”说到此,又摇了摇头,自嘲地一笑:“我都觉得自己愈发的‘厚颜无耻’了,当着个人情一次次陪你这‘无耻’的小丫头来此讨酒喝。”
青兮听了这话可不服气,在自己身上摸了摸,未果,又拽起秦峥的衣袖捏了又捏,掏出一锭银子撂在桌上:“每次都有给足酒钱啊!”
秦峥不语,只无奈地摇了摇头。
青兮见他这反应,也想逗他一逗,心道:既然说我无耻,那我就无耻给你看好了!遂猛地靠近了他的脸,龇起嘴,亮出两排大白牙,“凶狠”道:“谁说我‘无齿’了,我牙齿好得很!”
秦峥真的被怔住不动,并不是被她的突然袭击吓到,而是那突然靠近的皓齿红唇和伴随而来的微热气息撩过了他的面颊和心头,犹如群蚁爬过,痕迹浅浅,却叫人悸动心痒。
青兮见他仍是没什么大的反应,便觉得有些自讨没趣,乖乖坐回自己位上。
秦峥心中波动面上却立刻恢复如常,扫她一眼道:“你今日倒是不似往常,美酒当前还能坐着不动。”
青兮倒了一杯酒,正想送到唇边,忽又想起云亦临行前的那些话,略一思量便笑着将酒杯举到秦峥面前:“秦大哥,第一杯敬你!”
秦峥抬眼看她,并未接她的酒杯。
青兮道:“感谢秦大哥对我的照顾。你的好兮儿都记在心里了,虽然做不了什么,但还是要说声谢谢的!”虽然是满满的真心实意,但这样的话她自是不擅长说的,这一句也说得极不自然,尤其秦峥半天不接她的酒杯,更让她觉得不好意思。
秦峥愣了愣,了然地点了点头,脸上已没了一丝笑意,沉声道:“你师兄教你‘投桃报李’,难道就不曾告诉你‘与人相交,贵在真心’的道理?还是你觉得这些虚礼让你我更自在些?”
青兮心里暗叹:果然什么事都逃不过秦大哥的眼睛。她扁了扁嘴,迎上他微冷的眼神,颇有些委屈道:“师兄只叫我不可不知礼数,并未说其他,我也不知怎样做才是对的。感觉你和师兄的话都是有理的。”
秦峥眸光变得柔和,缓缓道:“兮儿,你师兄是你师兄,你是你!那是你师兄的想法,不是你的。如果你真觉得我们两人的话都有道理,且看看现在坐在你面前的人是谁?”他顿了顿,眼中是不容拒绝的坚定,“既是与我在一起,那我自然也有我的原则。兮儿若是觉得困惑,不妨就听秦大哥的话,一切如常,随心就好!”
青兮点头:“我也觉得与秦大哥随意些更自在,我听秦大哥的。”
秦峥微微一笑,再道:“兮儿,你与你师兄再亲密也是不同思想的两个人,除了你自己,谁也不能主宰你的心,所以任何事,要按照你自己心中所想的去做,知道吗?”说到此,他看了看青兮手中举了许久的酒杯道:“这女儿家的桃花酒虽太过甘醇,不过,既是兮儿敬的,我喝!只因我在其中看到了你的真心。”说罢,欲伸手接她的酒杯。
“秦大哥为何只喝浓冽的酒?”
秦峥手上一顿,想了想,说道:“有些事明知不该忘记却又想一时忘记,烈酒便有这功用,喝它的时候忘得一干二净,酒醒时却记得更加清楚。”
青兮觉得他这话说得深沉,却不懂其中缘由,只合着他的心意放下手中酒杯,招来小二又要了一壶烧春,冲他一眨眼道:“烧春够烈吧?我们就喝烧春吧!秦大哥莫要忘了,我可是五岁就能跟师傅对酒的。”
“你这小酒鬼!”秦峥嗔笑一声。
“哎,你这话倒是与师兄如出一辙!”青兮惊讶道。
“我与你师兄相似处怕不止于此。”秦峥轻笑道。
“啊?——还有什么?”
秦峥轻咳一声,迎上她的目光,郑重吐出三个字:“审美力。”
青兮不解。
秦峥正欲转移话题,青兮却又“恍然大悟”道:“啊!——难道秦大哥也喜欢茶花?”
“我喜桃花。”秦峥淡淡回道,脸上却是欢喜的神色,瞧见青兮的表情似是要刨根问题,不由心头一窒,多年来的忧思考量在心头快速地翻滚一遍,眸色一深,终是决定结束这个话题。“我倒是还不知,你这小酒鬼为何这般爱喝酒?”
闻言,青兮正将手中的一杯酒送入口中。“啊——”爽快地出了一口气,又爽快地放下杯子吐出两个字:“爽快——”
秦峥忽然爽朗地笑起,像是丢掉了负荷已久的沉重包袱一般,也送一杯酒至口中,惬意道:“很好!饮酒须宜言,只为‘爽快’二字喝酒,果真爽快!”
青兮见他这般兴致高,也跟着豪情地又饮了一杯,想到“宜言饮酒”这四字用在秦峥身上倒是正合适,不知不觉便吟出了口:“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秦峥心头又是一震,深深看向她,跟着轻轻重复着:“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