噗通！冯贤掉到河里，双手平举，托着女孩，免得她身上沾到水，自己倒是全身湿透，清冽的河水缓缓地洗着刚才的伤口，一次次地重温刚才那一刀。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刚才那个武士的一刀？他明明穿着厚厚的皮甲，出手却如此之快，这倒也算了，为什么自己会一点也感觉不到他出手？！
冯贤摸了摸伤口，扑通扑通的心跳从伤口上传来，让冯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如果这个武士真的有心杀他，他现在早已经是死人了！
冯贤反复想着那时的境况，却一点头绪也没有，就像天上厚厚的云雾。
滋啦！沉思中的冯贤被泼了一脸水，赶忙从水里站了起来。原来是那个女孩跳了上岸，看见冯贤泡在河水里一动不动，便泼着水逗他玩。
“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还猜你一定是个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没想到你也有那么温柔的一面呢。”女孩子卷起裤脚，脱掉草鞋，露出白生生的小腿和不盈一握的小脚，坐在河边，用脚轻轻地拍打着水面。
“……”冯贤看着这个女孩子，默默地发着呆，他觉得这个女孩子美极了，不仅仅是因为她的样子，更是因为她对他毫不嫌恶，肯和他一起聊聊。他呆呆地望着这个女孩子出神，就像看见仙女一样。
“这个……在这荒郊野外过夜，应该很辛苦吧……而且，要是下雨了怎么办？”女孩看着冯贤盯着自己，小脸竟然红了，低着头玩弄着竹筐里面的植物。“刚才上山来的时候，我看到山崖那里有个洞穴。如果是我，下雨了就躲到那里去。”冯贤没吭声，女孩只好自问自答。说完这些话之后，不禁觉得尴尬，女孩咬着下唇，偷偷瞄着还站在水中的冯贤。
冯贤缓缓地向她走来，坐在她身侧，也学她那样，用脚拍打着水面。“嗯，如果可以，谁愿意在这种地方风餐露宿，不在家里面坐在炕上，和家人一起欢乐团聚呢？”
“……到底，村子的人为什么要那样，视哥哥为眼中钉呢？”女孩听到“家人”这个词，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连忙岔开话题。
“大概这是权力造成的吧！越是纯朴的老百姓，越是恐惧官权和士兵。因为恐惧他们，保护自己，所以才会那样做。这种感觉，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人们前行，也包括我。”冯贤这些日子经过了不少事情，说起话来竟然还有一点味道了。他往后一仰，双手垫在脑后，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长长地舒了口气。
“也就是说，他们只顾自己的安危？”
“大概吧。”冯贤肆无忌惮的吸着女孩身上的体香，觉得就像在梦里一样。
如果这是梦，我情愿不再醒来。
“我不懂的是，城里来的那些官兵，只抓哥哥你一个人，为何要那样劳师动众呢？”冯贤听着女孩一口一个哥哥地叫自己，满心欢喜，心里比吃了糖还甜。
“不，要维护治安，就得这样做。我被人陷害，说我叛军而逃，落草为寇，导致我走投无路，从桑泉开始就一直被士兵们穷追猛打，即使是回村子，也是冲破岗哨进来的。如果不杀看守山中关卡的士兵，并且一错再错，一杀再杀，就无法自保。现在我自己也无法停止了，官权的压迫和求生的欲望，一点点地压迫着我，使我无法换一种方式活下去。或许这不是别人惹的祸，是我自己不谙世事才引起的，如果一开始我就不得罪官兵就没事了……”冯贤一边捡柴生火，一边回忆着这数月来的种种，而这一切的开端不过是他当初路见不平，打伤了几个官兵引起的，让他苦笑起来。
“……咦？”
女孩子吓了一跳，在火堆旁站了起来。
“刚才，那边的山头，好像有脚步声。”女孩比冯贤更加担心这个，让冯贤心头一暖。
“什么？脚步声？……”
冯贤竖着耳朵听了一会，笑着说：“那是山间的野鼠啦，你看，它们常常穿梭在这里，啃着老树的根呢。”
女孩松了一口气：“……哎！吓了一大跳！”
她重新坐了下来，注视着火焰，玩着筐里的植物。过了一段不短的时间了，两人始终没开口，只是呼吸相闻。
看到火快烧完了，冯贤又加了些枯木。
“小姑娘！你在想什么？”这回轮到冯贤尴尬地开口了。
“我……”她的眼睛被火烤得红肿，望向河水：
“我正在想，这个世界是多么奇妙呀！望着河水，却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不！我说错了，应该说，连这样的河水都在做缓慢而且神秘的移动。不管怎样，这世界还一样，这就是我的看法。同时，像我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是被这……这些看不见的东西支配着，而不停地改变命运……我刚才就是在想这些毫无止境又毫无头绪的事情。”女孩子慌慌张张地掩饰着自己，说了许多连自己都似懂非懂的话搪塞着。
“你大概是骗我的吧……这些事或许曾经浮现在你的脑海里，但是，此刻你心里一定拼命在想另外一件事吧！不然不会那么痛苦的。”
“……”女孩沉默了一阵，终于还是说，“我觉得好委屈……”
说完，不禁咬住袖口：“我父亲是一个武馆的教习。有一次，仇家上门寻仇，母亲被人打死，父亲也被人伤着了，落下了肺病，这些药，都是为他采的。”她一边抽泣，一边说，“后来父亲突然开悟了，变得很强，却也变得很忙，慢慢就不理我了。我真怀念他养伤的那段日子，虽然苦，但我们都很快乐……今天晚上，我就要去相亲，去见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人，还要去和他结婚……”
冯贤看着女孩，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终究还是开始了……”接着又说：“我原来以为你是那种从年轻到老都不知世事险恶、人心难测，终其一生都无忧无虑，简单洁净的人。没想到，命运的狂风暴雨已经吹到你身边了。”
“哥哥……我、我该怎么办……好委屈……好委屈！”
女孩把头埋在袖子里，背脊随着啜泣不断地一起一伏。冯贤看着她，却无能为力，他只能听着，却无法为她去分担悲伤。
她梨花带雨的样子，狠狠地烙在冯贤心上，让他不敢再望。
他多么希望这些事情不要发生在这个孤单脆弱的女孩身上，哪怕她恨他，打他，骂他，哪怕她送他去官府，让刑场上的侩子手砍掉他的头，让鲜血从那个碗大的疤上面流出来也罢，只要她不要这样自怨自艾，沉浸在这种苦痛之中。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个人，能让自私自利如他，不管是痛还是死，都心甘情愿用十倍甚至万倍的苦来换她的笑。
无关时间，无关缘由，无关身份——他们就这样相遇，相知，却注定不能天长地久——这究竟算不算爱？
“快回去吧，你的父亲正在家里等你的药呢。”冯贤忍着把女孩揽入怀中的冲动，轻轻地提醒着她。
“嗯，”女孩一边擦着泪，一边打点着包裹，勉强地笑着，“我叫钱倩，再见。”
“钱倩，钱倩……”冯贤一边看着她一边重复着她的名字，“再见了！保重啊！”
“你也是啊！哥哥！”钱倩回头望了望冯贤，笑着走入到那片浓雾中。
钱倩，钱倩，我们何时才能再相见！
冯贤看着浓雾，低声地呢喃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