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两难
已近初秋,风依然柔和,树叶也依旧翠绿,一个苍老的身影在树荫下。
夏父苍老的手放在轮椅扶手上,眼睛看着远方,心中感慨万千,他想也许真是命运的安排,他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不想让女儿再失去她本该拥有的,却终究抛不开那残忍命运?他无奈地长叹。
她远远地看见爸爸的背影,那曾经高大清俊的父亲,现在他不过知天命的年纪,却已经那样苍老了。记忆中的父亲是永远优雅地坐在钢琴前,修长的手指在黑白的琴键上舞蹈跳跃的,在树荫下的那个老人,沧桑孤独,那是她的父亲么!
回想起来,父亲为她付出太多,而她任性又自私。
有人说,无条件为你付出和妥协的人,只有父母,从小到大,她只有父亲了,她一直回避的事实,现在却不得不看清了:温润如玉的父亲竟然苍老地这样快!
那个俊朗温和的男子,坐在钢琴前的男子,只属于音乐的男子,她敬爱的人,已经这样病弱了,也许,也许,哪一天就会舍她而去了······
心跳突滞了一下,夏凉觉得鼻酸眼涩,手掩面侧了脸,缓下心中的情绪,挤出一个微笑,才向父亲走去。
“爸,怎么在外面吹风。”夏凉绕过轮椅,将手包和一束郁金香随意放在地上,半蹲着身子,替父亲理了盖在腿上的薄毯,轻声道:“小心着凉。”
夏父看着唯一的女儿,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早已经出落得标致,心中感慨万千。
干瘦地手轻拍女儿的手,“进去吧!”
夏凉与看护扶着父亲上了床,又找了花瓶注水将花放进去,又放在玻璃窗旁的柜子上,一眼瞥到那部欧式复古黑胶唱片机,那是她用自己的工资给父亲买的生日礼物,父亲骨子里是怀旧的,他收到的时候着实惊喜了一把。
放了夏父最喜欢的唱片,才走到父亲床前坐下,握住那干瘦的手,似撒娇地在脸上蹭了蹭。
“爸爸,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她眼中带了安慰地看着父亲,“这是我的选择,他的妈妈欠了妈妈,我欠了他,以前我以为这些可以还的,可再见到他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
夏父没有开口,安慰地握紧女儿的手,他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她,他温柔娴静的妻子,她爱上的那个人是天之骄子,她只不过小康家庭的女儿,弹得一手好琴,他们距离太远了,她注定不会是他一生的伴侣,她知道,她也痛苦,在那个奢华的舞台上她弹了最爱的曲子,送给那人和他的未婚妻——她的好友,她清雅的嗓音说祝福他们。
那是她毅然决然的选择,还记得她拉着他出了宴会,在瑟瑟的风中仰望着他,红着眼唇角微笑对他说:我们回去吧。
青梅竹马的她终于成为了他的妻子,他的性子是温润淡然的,他从未想过要取代那人的位置,她却真正做到了敬他爱他,那个外柔内刚的女子,她说:我们是夫妻,是要相伴一生的。那人得到了她纯真的爱情,他却得到了她一生真心相伴。
尽管最后,他没有得她相伴,她意外逝世了,随她而去的还有他脉脉情意,她不孤单,她留下了他们最爱的女儿,他也是幸福的。当他知道她的逝世却是那人的妻子、她最好的朋友,亲手缔造的,他是愤恨的、痛苦的,而他们的女儿何尝不是痛苦的。
现在,他已经不想让上一辈的情仇恩怨延续下去,想必在那个世界的她也是不愿的吧!
“你从小就有自己的主见,我也从来不去干涉你。在那件事之前,我觉得你跟你妈妈可真像啊,你像她一样外表温和内心却很有主见,可那件事之后,我才觉得,你跟你妈妈太不像了,你比她和我都果断。你妈妈那样的性格受过苦,你这样的性格也受了苦,我难判断哪种性格更好了。我只希望你能够好好的,跟着自己的心走,无愧于心,这也许是最好的。”夏父看着漂亮的女儿,对于世间瞬息万变的事物,心中的无能为力是那么明显,他真想将女儿的还有死去的妻子的苦处都一力承担,可这毕竟也是一种贪。
夏凉握紧父亲的手,鼻腔呛得发酸,不需要更多的解释,父亲永远是她亦师亦友的亲人,血亲之间无条件的理解包容,是许多人想得却得不到的,她得到了,那么,再多的坎坷再多的困难,她想想背后的人,她就有勇气一路披荆斩棘。
夏凉陪父亲说着小时候的事情,谈着生活琐事,也谈到林川非,甚至谈到了母亲。自从夏父病倒后,父女两个很久没有这样促膝长谈过了,两人都开怀许多。
看着父亲微笑的样子,这几个月以来的气闷不畅,顿时消失无踪,夏凉只觉得这样的时光真的太美好了,尽管父亲还要在疗养院,尽管她跟林川非的事情还处在万事开头难的阶段,她也觉得自己全身充满了力气,去改变去争取。
回到自己的小家,已经十点多了,林川非的电话却意外地过来了。
“怎么这么久才接?在哪里?”男人魅惑的声音有点低沉不耐。
夏凉用干毛巾擦拭头发,回道:“在家。”
“今天,我妈她······”他迟疑地没有说完。
夏凉也没有接下去,静静地听着他绵长的呼吸,觉得久违地安心。
“我今天去爸爸那儿了,他还说到你了呢!”夏凉换了个话题。
林川非似乎松了口气,她没有动摇就好,听她语气轻快,他却知道其中有多少艰难,但他不愿辜负她的善解人意,不自觉地嘴角上扬,心情也松懈下来。
“哦?爸说我什么了?是不是夸奖我了?”他难得的幽默。
夏凉竟然不知道,六年不见,这人脸皮是越来越厚了,她想到此刻他深邃的眸子里一定是揶揄地笑,脸就不自然地发热了,啐道:“谁是你爸了,美得你。”
他听着就低低地笑开了,声音清越,是那么好听,夏凉暗骂自己没出息,这么轻易就被**了。
他笑了一会儿,又静下来,说道:“我见过伯父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等她的反应。
这边的夏凉听到着实愣了一下,他竟然早就见过爸爸,那两人在这之前却都没有向她提起过。她脑中空白了片刻,又突然明白,是了,六年,可以改变很多。有人说同龄女孩总比男孩成熟,可随着时间流逝,男孩越来越适合在这世上战斗,而女孩总免不了优柔寡断,虽然他们同在向前走,距离却会拉开了。男孩变得愈沉稳持重,女孩呢?再怎么改变,还是会留下最初的印记,抹不去,忽视不了。
这一刻,夏凉觉得心里很安静很安静,是从所未有的安静。
“哦?原来你是先发制人了,害我白担心一场。”夏凉半真半假说完,又冷哼一声,静待他的反应。
如果是别人根本骗不了林川非,奈何他就是栽在夏凉手中,大学时,他就总是被她逗着玩,他对别人虽然傲慢,对她却是十二分的耐心又紧张。
他急急解释:“我那时候不是去探探虚实嘛,谁叫你见了我却当做陌生人,还跟什么小李小梁的那么默契还眉来眼去······。”语气十分委屈愤愤不平。
夏凉哑然,想到第一次重逢,明明是他一脸无视她的样子,现在却恶人先告状,还有什么叫眉来眼去?她以为他是变了,可这欠揍的语气···
这人真是,真是无赖极了!
林川非突然想到那次意外失火,那时他是遇紧急事情从C市去的A市,处理完事情已经很疲惫,心中也是一片空洞茫然,不知不觉间却驱车来到她家楼下了。见到的却是她家上下楼层都是一片火光,他飘渺的思绪火箭般清明,脸色却是难看至极,理智已经惊飞天外,有人狠狠撞了他一个踉跄,才让他找回一点理智,意识还没完全清醒,身体已经向那幢楼飞奔而去了。幸好,他把她带出来了,那种惊痛与狂喜的变幻,他这二十多年来从没体会过,也只有她破坏得了他苦心修筑的,名叫“不动声色”的高墙了吧!
想到这里,林川非觉得冥冥之中,她是等着他去救她的,就如这六年,他们实际上是互相等待和思念的。他以前不想相信她对他有思恋,到后来他实在欺骗不了自己,也不想坐以待毙,于是他努力地成长,学习自己去摆平公司的事情,学习受刁难和隐忍,学习钻营耍诈,他要的是没有什么再可以阻挡他,他要的是回去,问六年前未曾问过的话。可是,见到了,却退缩了,看到她更加成熟妩媚的面容,听到她淡漠地说“林先生”,他有一瞬间的心慌。看着她坐着车消失,他决定放下过去,对自己和她都心软一次,所幸,她还是他的她。
没等她说话,林川非继续无赖:“后来我天天去你家,你却还是对我爱理不理的,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也明明想要我去,却让我不尴不尬地傻待着,我这才不得不去求助了嘛。你别生气了,我有分寸的。”
他知道她是怕父亲情绪激动,可那个灰白头发的老人,只是在见到他的时候有片刻惊讶,旋即请他坐下,两人开始比较严肃,后来竟然相谈甚欢。他坐在她父亲的面前,觉得,只有这样格调的父亲才教得出她那样洒脱女儿,心中又有了几分把握。
夏凉听着男声最后一个低哑的发音消散,轻轻叹息一声,说:“我没有生气,我只是觉得,你比我坦诚。我不敢也不知道怎么告诉爸爸,等我不得不说的时候,你却早就做好了这些。”
她明白这次的重归于好,他下的决心有多大。
“我···觉得有点想你了。”
林川非的心跳,漏了一拍。
听着她细细绵绵的呼吸,他心中已潮涨潮落一回。这是她第一次亲口说想她,虽然用词轻描淡写,那又怎样呢?
“明天上午处理好这边的事,我下午就可以回来了,你,等我。”虽然恨不得马上飞过去,把她娇软的身体紧紧搂在怀中,狠狠亲吻一番表示兴奋和感动,他还是保留了正常思维。
夏凉听到他魅惑而温柔至极的声音,只轻轻“嗯”了一声。
躺在床上,她没有入睡。想起这几天的事情,又想起他的“等我”,又觉得心中安宁很多。他们要面对的是太多的利益得失,她这次却不像六年前了,这一次,她觉得,若这一生不为了他对她的情意,不为了他去挣扎去战斗,那么人生将会无比寡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