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边满是鹅卵石,右首则是石壁,只留得左边一片松林可留人穿过。二人在林中穿梭不久,见山腰上有个石洞,洞中什么也无,等出了山洞,斜眼瞥见地上一个影子隐隐绰绰动着,萧洞玄转身去瞧,却是什么也没。
萧洞玄正兀自奇怪,却听晞儿叫出声来,转头一看,自己也吓了一跳,不知何时眼前立着一人,见那人满头蓬乱,一脸络腮胡子将大半个脸遮住,脖子上全是乌黑的污垢,在月光下隐隐发着光。只有一双眼睛却甚是明亮,晞儿个头小,先看到那人下身,故叫了起来。萧洞玄心猜这便是克儿,却不知竟变成这幅样子,吱唔道:“是克儿么?我是你萧叔叔啊,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李克不答,晞儿见他目光如电,不觉抖擞起来,萧洞玄忙拍了拍他的头道:“晞儿莫怕,这时你的大哥哥了,不会伤害你的。”
李克仍是一言不发。萧洞玄道:“景王爷府众人均已殉国,祚儿的死是我的过错,可宣儿不能再有什么闪失了,你告知我他在哪里,我是决计不会伤害他的。”
李克目光呆滞,并不回答。萧洞玄道:“人终究有些东西是不能放开,你也不必这样折磨自己。”李克赤脚在地上写道:“你走!”
萧洞玄道:“你还是放不开么?”忽见李克双目陡张,萧洞玄心中一凛,见他在地上写道:“出谷,别再回来。”转身便走。
萧洞玄定了定神,道:“你和那女子的事我都知道。”李克听到不觉站住,萧洞玄接着道:“过去的让她过去吧,你同我们出谷再做打算。”
忽听李克形如鬼魅,攸地到了眼前,萧洞玄后背灵台穴被他提住,只觉一股暖洋洋的真气充满自己的四肢百骸,身子不由的酥软下来。晞儿见此,忙伸手去推李克,哪知刚碰到衣服,便仿佛被针扎了一下,忙缩回了手,也却被李克一把提起,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竟又哭了起来。
萧洞玄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宣儿的消息?”李克仍是不答,提着二人快步向前,萧洞玄见他还是不语,心中忽然生一计,反正自己要去找宣儿,带着晞儿也甚不方便,不如留在这里找李克学些武功,岂不更好。朝晞儿道:“晞儿,叔叔给你说,你爹爹妈妈已经不在人世间了,叔叔一直瞒你,甚是对你不住。”
晞儿听到此处,突然止住了哭声,道:“萧叔叔你说什么呀,你不是带我去找爹妈么?”
萧洞玄道:“好孩子,叔叔再也不能瞒你了,你爹娘别一个叫徐江原的坏人给杀了。是叔叔带你逃出来的。”
晞儿破涕又哭,大声道:“不是的,不时的。”朝李克骂道:“你的臭乞丐,快放下我,我要去找妈妈。”任是他忙的拳打脚踢,李克兀自不理。
这时已到悬崖边上,萧洞玄道:“我和你无亲无故,从此便不需再搭理你了,你好自为之,不要再跟着我了。”他的本想让李克将晞儿留下,故才这样说,可晞儿信以为真,伸手抹了把泪,哭道:“你走吧,我自己去找他们。”说完泪水不觉的又掉了下来。
萧洞玄道:“李克,我自会找到宣儿,这孩子留着我是累赘,只求你一事,让隐仙谷将他养大吧,外面世道很乱,他一个孩子,你让他怎么活?”
李克仍是不语,只听到耳边“隆隆”声大起,却是迦梵湖边上筑起高堤时,水面被抬高,流出谷时,便成了瀑布,显然李克要将二人从瀑布边放出。崖边有一个箩筐,李克将二人装在筐中,用铁索坠下。萧洞玄见铁索已经开始放下,心中甚是着急,崖边不远处有颗松树,忙将晞儿抱起放在树上,将自己的腰带接下递到树上,手指指着上面示意要他爬上去,他怕李克察觉,便一边上下震荡箩筐,一边大喊道:“李克,李克。”
李克似乎没有发觉,绳索继续下坠,约莫快到水面上终于停住。萧洞玄怕李克知晓晞儿仍要放他下来,便欲用剑割断绳索,一想才知长剑已然落在上面,只得抽出怀中匕首,割破筐子,自己顺着水流漂了下去。
再说晞儿,萧洞玄将他放在树上,下临数十丈深渊,周围又是瀑布的水汽吹来,晞儿不敢朝下面看,生怕掉了下去,只得待在树干上。虽离上面崖边不远,自己却没勇气在爬上去,他心中害怕,一丝也不敢动。心想萧叔叔的话若对的话,爹爹和娘亲就这样死了,越想越是心痛,口中喃喃的说道:“爹爹妈妈,你们不要晞儿了么?晞儿以后一定乖乖的,再也不淘气了。爹爹,娘亲,呜呜,呜呜。”就这样哭了半天仍不见有回应,晞儿怔道:“你们都不要我了,索性我自己死就是了。”
他一生这个念头,朝下面一看,不觉头昏目眩,忙掉过头来,闭上眼睛,再也不敢多看上一眼。这时风中杂着瀑布中的水汽朝自己脸上吹来,顿时清醒了许多。初晞只好乖乖待在树上,忽听到上面有啸声传来,如同狼嚎般的恐怖,又像狐泣那般凄凉,紧接有三声啸声传来,晞儿听到凄苦,又迷迷糊糊的跟着他哭了起来,心中有如千万只虫子在撕咬自己,听那声音内心悲痛欲裂,口中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只是仿佛所有的伤心事都浮在自己心头一般,直哭到嗓子沙哑了为止。良久才听到那啸声渐渐平息,晞儿此时心中说不出的难受,心想:“我是不是死了。这是哪里?”良久缓过神来,自言自语道:“敢情这人和我一样,好像都失去了亲人一般。死便死了,我要上去瞧瞧。”只觉腿脚麻木,不能再碰得一下,慢慢推拿了一会儿,腿脚渐渐才有了些知觉。
他抬头见左上角有一颗松树垂在崖上,忽想起萧叔叔的腰带,忙爬过去将腰带取来,将自己的腰带也解下来,两根腰带绑在一起,差不多了够了。终究自己心中还是害怕,忙了半天,才将腰带挂到树上,借着带子慢慢爬到上面一棵树,这样一来,便离崖边相差几尺,依着先前法子,再过一会儿,终于爬上了悬崖,他本孩子天性,心中不住惊喜,倒有些忘了适才的难受。
这时月儿已转过中天,晞儿坐到地上休息片刻,心道:“大叫那人莫非就是那个丑乞丐?此间就他一人,那么定是他无疑了。可不知他的声音有什么魔力,我也跟着悲伤起来。”他心中疑虑,便站起来朝林中走去想看个究竟,没走几步,忽听到笛声大作,倒像名州镇上的短笛的声音,起初一片悠扬,渐而分成两种声音,一高一低,一快一慢,快而低者如同林间溪水辗转逶迤,声音渐渐淡而没之;慢而高者却是如大江大湖一般,看似平静,实则蓄力十足渐有拔高之势。两种声音不时便交叉在一起,声音甚是嘈杂,竟没了半分笛声的悠扬,倒像是锅碗瓢盆相互打击的刺耳之声,林间的鸟儿已经扑簌扑簌的飞起。晞儿不觉遮住耳朵,心想这人真怪,好好的笛声却又成了这般怪声,便欲看个究竟,林子本不甚大,笛声是从洞的后面传来,便向小山顶端爬来。
行至小山顶时,那笛声又低沉下来,变得很轻,似乎是妈妈常唱的催眠的曲子,晞儿远远的见李克旁边是一个土丘,周边有几颗杂草,像是一个坟头。现在时分,草木已经枯黄,光秃秃的土丘立在那里,甚是凄凉。李克径管吹着笛子,似乎并没有觉察自己,初晞稍觉心安,便坐了下来,等他笛子吹完再做打算。
初晞这时听那笛声如同妈妈的催眠曲子一样,不一会儿便睡着了,梦中似乎回到名州镇的家中,和娘亲一起砍柴造饭,与爹爹一起读诗。不久这一切又都变得没了,待醒来时,已是第二天午时,见自己旁边多了一盆米饭和萧叔叔的那把宝剑,初晞也不顾什么,拿起饭盆,便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心道:“定是那臭乞丐给我的。”转而又想:“他给了我米饭,不能再叫他臭乞丐了,他不是叫李克么,管他呢,反正他又不会与我说一句话的。”
初晞用过饭后,拿了盆子与那把剑朝山洞这边走来。远远的见李克正坐在洞口不远处石上,李克双手交叉,两手曲食指,右手置于左手上,似在打坐。
晞儿知他不会说话,便一个人来到湖边,见那边并没有人过来,心中也不知自己要待到什么时候,将饭碗洗干净后,他料想那饭盆应该放在洞中,进洞之后,却发现那洞甚是宽阔,左首铺有一些茅草,当作睡觉用的席子。洞里面有一尊雕像,雕像是一个女子,一身黄衫,眉目含笑,一张瓜子脸模样,鬓间有额头垂发遮住,倒有几分娇羞的样子,腰挎宝剑,是一个活脱脱的美人,晞儿不觉看呆了,心想:“世间哪有这么漂亮的菩萨。倒像是天宫的神仙一般。”见雕像右边有一个书架,架上有一些厚厚的书籍。右侧墙壁上画有一些图形。大都模糊不清,似乎是一些和尚,有坐的,卧的,手指向天或者指地的,晞儿看了一会不知所云,复又去看那雕像女子。
一连几天,李克都没来搭理他一下,初晞觉得无聊,便到树林中四下走走,看有什么好玩的物事,逛了半天,丝毫不见林中有道路,只得自己闷闷回来,见洞口又有了那个饭盒,里面仍是米饭,晞儿知道是李克做的,也不招呼也自行吃了,到晚上发现自己没睡的地方,只好蜷缩在洞口。不想到了晚上,却仍不见李克回洞,不久便自行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里又因梦到父母而惊醒,初晞只觉得天地间没有一个人来搭理自己,想到伤心处,又哭了起来,借着月色来到小山顶,见李克仍在那座坟前打坐着,心想他是不回来了,只好一人回到洞中,倒在席子上睡了。
这样一连几日,李克晚上都不回来,早上起来时,那盆米饭却是已然熟了。晞儿心中奇怪,寻思道:“这人连火也不生,怎么就有熟的米饭。”暗中观察几日,自己终于知晓,却是李克每天并不生火,只是打坐时,双手结成各种形状,正是洞中壁上图画中的手印,其中一只手下便是饭盆,时隔不久那饭便能熟了。初晞暗自奇怪,也学着壁上图形,手掌对着一把松枝,对了半天,却是一点作用也没有,不觉心中泄气。
不几日,他便发现墙壁上每个图形旁边有几行小字,只有近了看,才勉强能看到,但上面说些什么穴道之类,自己全然不懂,好在雕像旁边有些书籍,自己拿下来翻看,看得多了,也渐渐的懂得了,墙壁上的图形乃是练气的法子。
原来墙壁上的图形正是佛祖菩萨平时说法或者降魔用的手印,乃是由密宗发展而来的一门练内功的法门,当初宝月轮在终南山使的武功,便是由天竺大乘教演变而来。这门功夫讲究三密相应,即口诵真言是为语密,手结契印是为身密,心作观想是为意密。玄宗时期,密宗大师善无畏被尊为“国师”,故密宗光耀一时无了,其功夫也是独步天下。
密宗师徒传授,大都是一名师父有一名弟子,故密宗武功庞杂,有时自己门人都相互不识彼此的武功。刻在墙壁上的心法,却与宝月轮那日所使并不相同,晞儿看多了自然知道无畏印、施愿印、禅定印、触地印、降魔印、智拳印等。密宗各代弟子都生怕师兄弟教出来的弟子比自己的强,借此来取笑自己,故大都是倾囊相授,使得密宗自武功一路,却是大大的高出佛教诸宗,这大手印的名称,便是借佛家所结契印来起的名字。
晞儿渐渐懂得体内之气由膻中出发,经中庭到鸠尾,再到巨阙,而后是幽门神封,经紫宫玉堂回到膻中,体内之气渐盈。起初初晞只觉胸口发闷,如同火烧,只好手结契印。学着李克的身法,定神守念,将膻中之气在体再经玉堂、紫宫绕璇玑穴运转到掌内劳宫穴,慢慢的便觉得手掌微微发热,心中闷气也消的无影踪,顿时变得舒畅起来。他心中不觉欢喜,一个人静心不作他想,倒也并无大碍,只是夜间想到爹娘时而惊醒,初晞心中害怕,只好再打坐排解恐惧。
转眼到了冬天,一天却是业恩过来,见晞儿正在打坐,心中也甚是欢喜。送了他些粮食衣物,晞儿求他带自己出去,业恩只是不语,随口说了几句禅语,晞儿心中不大明白,只好独自生着闷气,见业恩嘻嘻的走了,也懒的去搭理他。
不久山中下了一场雪,晞儿尽管有了业恩留下的衣服,在山洞中仍是不住颤颤发抖。寻思道:“这么冷,李克岂不要冻死了?”等到山头上去看,见李克仍是一个人坐在那里,身上一丝雪花也没有,远远的见衣服上有热气飘出,晞儿看了大感奇怪,心中纳闷:“他是不是每个穴道都能发出真气?这样的话,那就是神了。”尽管这样,还是不放心,不要被冻死了,忙回洞拿了块备用的羊皮袄,披在他身上。第二日起来,发现那羊皮袄还是原样放到了洞口,晞儿只好收了起来。
冬去春来,晞儿的个子又长高了一些。隐仙谷还像以前一般,也没见萧叔叔再回来过。自己每天无聊时还是打坐或者看些书架上的书,要么再到林子中转转,偶尔能抓到几只兔子之类的小动物,拿回来准备烤着吃,却被李克空手一把夺过,悄悄的埋了。初晞不好意思去抓,只得挖一些野菜和着米饭吃了,李克仍是从不言语,自己也不向他多问半句,二人如同陌生人一般,各顾各的。业恩打几个月便来一次,送一些东西过来。晞儿问他,也是不理,故此三人都没了言语,也不知过了多久,晞儿感到自己手心的热气渐渐的强起来,有时只凭心中意念,真气便能在体内循环,连晚上睡觉时真气仍是不停,便如同不觉的河流一般,任其自由流着,但无论如何,涓涓始流却总能汇入丹田,不需理会。
初晞终究是孩子天性,每次听到湖对岸隐仙谷众人咿咿呀呀的牧羊声和一些乐器声传来,便会想起蓝道元当时在亭子里唱的那首词,时隔日久,自己也捡了两块碎木片,悄悄记着他的样子打来打去,不久便能压着自己小时村子孩子唱歌时的拍子。有时自己做一些可以发声的东西,如随手摘来的不同长短的芦苇捆在一起变成了一样乐器,或者棱角吐出不同的石头相互敲打也能发出曼妙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