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婆婆换鞋进屋,锦屏一只脚抬起来,作势脱鞋。熊婆婆说:“不用,不用换鞋”。锦屏说:“你这地拖得人影子都能照出来,我都不忍心弄脏了”。熊婆婆说:“主要是没多余的拖鞋,我孙女儿的空着,你又不能穿”。锦屏进到客厅,见电视机前坐着一个乡下婆子,穿一件老式的确良衬衫,黑白交杂的头发,蓬蓬松松的收在后脑勺,时不时伸出一绺一绺的短发来,悠悠荡荡的飘在头上或贴在松松垮垮的腮帮子上,她一脸横肉,汗蒸蒸的,狼狈不堪,想是赶了远路。锦屏瞄了她一眼,她纹丝不动的坐在那里,不敢说话,也不回过头看锦屏,唯恐露出她的局促不安,和尴尬。见此情状锦屏也不好和她打招呼,拿起遥控板自顾自的调起来。熊婆婆对那乡下婆子说:“还喝水不呢,我给你倒”?那乡下婆子说:“还有”。言语间显得客气而生硬。熊婆婆问:“锦屏喝茶”?锦屏嫣然一笑说:“我不渴”。熊婆婆说:“我已经泡上了,我放桌上,你愿喝就喝,不愿意喝就放着,一会儿我喝”。锦屏说:“行”。兀的,熊婆婆一阵欢喜:“出来了”。锦屏解释道:“机顶盒上的两个指示灯一定保持同时是绿色,内中一个红色的都不行”。也不知她是真懂了,还是之前故作不懂,心不在焉的说:“哦、哦”。锦屏说:“那行,我就上去了”。熊婆婆欲留下她说:“坐一会儿上去吧”!锦屏和熊婆婆之间不过是点头之交,她早已年过半百,而锦屏才25,中间跨越偌大的一条鸿沟,与她有什么好谈的呢,她又有客人在此,想是那客人怕生,锦屏进来时她早已如坐针毡,留下来也是尴尬。锦屏说:“不了,我家里还有事儿,你陪客人吧”。熊婆婆尾随锦屏身后,跟出门后,一直蹴在门口,欲言又止。锦屏一只脚刚迈进家门,熊婆婆在楼梯间说:“锦屏”。锦屏回首见她一梯一梯的爬上来,虽然她已年过半百,爬起楼梯来还显得利索,大概是得益于常年坚持锻炼。熊婆婆走到她面前低声说:“锦屏还没谈对象吧,我听你妈妈说过你还没谈对象”。锦屏恍然悟到醉翁之意不在酒,她嫣然一笑。熊婆婆说:“我有个远房亲戚,忒好的一个人,年龄也就是二十六七,正好和你相当”。锦屏的心早被一段又一段残缺不全的感情伤得支离破碎,再经不起任何惊涛骇浪,情爱令她望而生畏。果断拒绝:“虽然人很好,可是我今年时运不济,我怕……还是算了吧”。熊婆婆说:“人真是没话说,石油工人,像你这样的大学生应该非常了解”。锦屏心中略有触动,当年妈妈有个表妹就是嫁了一个石油工人,不愁吃喝,终日在茶馆里打麻将。而妈妈那时……那一段岁月实在不堪回首。因此妈妈一直希望她们姊妹上石油大学。可惜她们三姊妹心比天高,就拿锦屏来说吧,她最大的梦想就是留下一部旷世名作在世间。可是就像张恨水说的,这种事是需要福气的。锦屏把自己培养得敏感多疑,伤春悲秋,竟与这个社会显得格格不入。若是生活在古代她一定是一个异世高人,可悲的是她生活在当今这个快速发展的经济时代,这个时代容不得谁驻足悲戚。石油工人的收入一般来说都非常不错,当年贾元的妈妈因为锦屏的工作瘪嘴,夏宇天也曾在无意间流露出介意的意思。即使父母也……也不知当年是谁说一个女孩儿有个工作,能混口饭吃就可以了。对方条件既然很好,又如何看得上锦屏,爱上了再说分手,岂不痛苦,如此还是不要开始得好。锦屏说:“算了吧,今年运气真不好”。熊婆婆拍拍锦屏的肩膀说:“先见一面再说,就这么定了”。她怕锦屏拒绝,一边说着就一边下楼去了。
锦屏迈进门来,见爸爸仍然坐在凉沙发上看电视,她也坐下来,瞥见茶几上放着小半袋葡萄干,她在里面抓了几颗,慢慢悠悠的嚼起来。她耳朵聪灵,与爸爸谈笑间听见楼下传来于辉鸿的声音,“这次一定是妈妈回来了”,她放下手中的葡萄干,起身开门。向楼梯间望过去,他们还没上来,把门开着,便回来坐下,父女二人又谈些无关紧要的话。“咦,他们怎么还不上来,我刚刚明明听见他们的声音了呀”。爸爸说:“莫不是你听错了”。锦屏突然想到:“难道是被楼下的熊婆婆给截住了,她在我这做不通工作,转而直接给妈妈做思想工作,只要妈妈答应了,到时也由不得我”。因只是她私下的揣测,不方便说出来,就说:“可能是被她的那些姐妹叫住聊天了吧,她的那些个姐妹又多”。爸爸扑哧一笑。
于辉鸿说:“奶奶,锦屏阿姨回来了,我看见她的鞋子了”。妈妈说:“还真是”。叫了一声:“锦屏”。锦屏说:“妈”。将菜从妈妈手中接过,放厨房里去。于辉鸿说:“哼,锦屏阿姨,你这个坏蛋,为什么把我的葡萄干儿吃得只剩下这么一点了”。锦屏略有些尴尬:“我哪儿偷吃了你的葡萄干儿,我没偷吃,我是光明正大的吃的”。于辉鸿跑进厨房说:“你这个坏蛋偷吃我的东西”。说着,粉嫩的拳头如雨点般打在锦屏腰际。锦屏疼得哇哇的叫,抓住他的两只手说:“又不是你买的,我怎么不能吃了”。爸爸见状说:“于辉鸿,不能打锦屏阿姨哦,这不是还有这么多吗,吃完了爷爷再给你买”。于辉鸿说:“我不,我就是要打她”。三岁小孩,童真无邪,锦屏只好想办法转移他的注意力。
妈妈在厨房做饭,一言不发,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锦屏从厨房门前路过时看见:“这样的姿势,妈妈已经保持了很多年。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坚持下来的,一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从嫁作人夫时,便不得不走进厨房,终日和油烟为伴,变成‘黄脸婆’。由花一般的少女变成‘黄脸婆’是多么容易的事;要从‘黄脸婆’回到花一般,是何等困难!一辈子就这样消磨在厨灶前!青春宝贵就宝贵在容易丢失,却又无法失而复得。”妈妈从年轻到老的照片如幻灯片样一张一张的在她脑海里播放着。妈妈似乎察觉到身后有人,回过头说:“你站在我背后干什么,又不说话,吓我一跳”。锦屏嫣然一笑:“我就是想问问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没有”?妈妈把排骨放在沸水里,说:“那你帮我剥蒜吧”。锦屏蹲下来剥蒜。“锦屏”,妈妈似乎欲言又止。锦屏说:“什么事儿啊”?妈妈说:“哦,公务员考试如何”?锦屏思量一翻说:“可能不行”。妈妈沉默半响说:“那就去看看楼下的熊婆婆给你介绍的那小伙子吧”。锦屏说:“算了吧,可能成功率也不是很高”。妈妈忽然暴跳如雷:“你不试试怎么知道,这样好的条件,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你也不想想就你挣的哪点工资,我不说让你拿出来补贴家用,你什么时候交过一分生活费”。眼泪在眼眶里不停的打圈,锦屏沉默不语。她兀的想起春节时徐明净姐姐说的:“春节你连一个红包都没给于辉鸿”。从外面回来正赶上奶奶坐在客厅对爸爸说:“她没钱,五十块也应该给吧,我不相信她连五十块都没有”。徐明净姐姐拿着一块瑞士表说:“代表的人才有品味”。她看看她故意试探说:“把这块表给你”。她说:“我不要”。徐明净姐姐说:“算你还有点儿自知之明”。那次卡掉了没给徐自然买衣服,徐自然发脾气说:“你骑你骑你骑”。“说来说去其实还是为了钱。我真恨我自己,为什么就那么没出息,考了那么多次还是考不上。我能做什么,我不过如同屏风上的绣人一般,站在上面,什么都不会做。我最擅长什么?写作?对,写作。放心吧,总有一天我会以我的方式离开这个家,永远都不回来。然后挣很多很多钱,让所有瞧不起我的人睁大她们的狗眼看看我徐锦屏也是有志气的”。她把自己反锁在卧室想:“莫说单位的人一昧的欺下媚上、拜高踩低,家中父母姊妹又何尝不是呢,家中不管是徐明净还是徐自然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对我咆哮,而妈妈总是冷眼旁观,甚至最后都变成我的错,我就错得那么多吗,我到底是有多坏呢”?她拿着镜子照来照去,希望可以把自己看清。
爸爸说:“锦屏呢,锦屏还没出来”。妈妈说:“不管她,爱吃不吃”。爸爸说:“叫一声吧”。他走到门口正欲敲门,锦屏开门说:“吃饭了吗”?父女二人一前一后走到桌边,爸爸说:“于辉鸿也要在桌上吃饭了,去奶奶身边坐,让锦屏阿姨坐你这”。于辉鸿说:“我不,我就要坐这”。爸爸说:“那锦屏阿姨坐那里呢”?于辉鸿说:“不要锦屏阿姨坐”。锦屏瞪大眼睛笑着说:“诶,你这个小坏蛋,这是我的家,我怎么就不能坐了,我才奶奶名正言顺的女儿,你都隔一辈了,你小屁孩儿靠边去”。妈妈碎碎道:“你名正言顺得很”!锦屏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人家都是吃一堑长一智,她吃过多少堑了,仍然记不住说话要当心。她一直觉得家就是拿来放松的地方,在家里跟自己的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呢?如果在家中都还要时时警惕、步步小心,那这还是家吗?妈妈说:“于辉鸿,到奶奶身边来”。
锦屏拿一盒血栓通胶囊,一瓶维生素B6到柜台结账:“多少钱”?“九十八”。锦屏唬得目瞪口呆,惊诧到:“多少”?“九十八”。她在县医院看病时可是花了整整五百大洋,是她工资的三分之一。
锦屏在楼梯间看见大门大开着,想是妈妈在等她回家,道路遥远,一路走回来,有些许喘气,慢慢怏怏的爬上来,玄关的水晶帘子在灯光下闪烁着属于她的光芒。锦屏听见妈妈说:“吃了就放你自己屋里去,放在客厅锦屏阿姨回来又要给你吃完”。不想妈妈会如此说,锦屏的眼睛像极了一口自流井,而心就是地下的暗河。她站在门口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头上传来下楼的脚步声,她蹑手蹑脚退到楼下,“咚咚咚”的跑上来,正巧在家门口碰见下楼的邻居,彼此问候一声,方进门。“妈,我回来了”,转过玄关,见妈妈和于辉鸿在盆子里泡热水脚,她说:“你们在泡脚呀,正好,我也来泡一个”。妈妈说:“水都快冷了,你过会儿自己泡吧”。锦屏搬过凳子放好,说:“没事儿,这才十一月”。脱掉鞋子,把脚伸进水里:“还烫啊”。妈妈说:“烫你又洗吧”。锦屏瞥见于辉鸿手中拿着葡萄干儿笑道:“只有吃东西的时候最安静”。直勾勾的盯着他,只见他一把一把的往口里送,反复咀嚼,自己吃的时候从来不觉得有那么香,锦屏说:“于辉鸿,一个人吃独食就不对了啊,怎么也得拿出来和锦屏阿姨分享分享吧”。锦屏分明看见于辉鸿瞅了她一眼。妈妈似乎面带笑意,她拿帕子把脚擦干,说:“我就去睡觉了,你完了把水从马桶里倒了”。锦屏说:“知道了”。沉默一会儿说:“妈,熊婆婆哪儿你回绝了没有”?妈妈单手握着卧室门上的扶手,卧室门半开半合,她侧着身子扭过头对锦屏说:“我还没想好怎么说”。锦屏说:“那就是还没回绝,既然如此,那我们还是去看看再说吧”。
一睁眼仿佛已经历了一世,那些沧桑都已成为昨天了吗?不是说都过去了吗,为什么还是难掩悲戚呢?黄色的眼泪从眼角滑落到枕上,将白色的枕头染成一圈一圈的黄。锦屏有一双永远不会干枯的眼。她听见妈妈在客厅说话,似乎有客人来了,她拭干眼泪,走出卧室:“大姨”!大姨在沙发上坐着和妈妈聊天,闻听锦屏唤她,便说:“锦屏起来了”?锦屏说:“嗯,大姨今天怎么来了,好早呀”。大姨说:“你欢不欢迎我来呢”?忽然被问及,锦屏还不知道这样单刀直入,杀气腾腾的话该怎么回答,大姨果然还是怪罪于她。这次锦屏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大姨忽然裂开嘴一笑,说:“还不晓得该怎样回答,是这样的,你灵灵姐姐昨前天催促了我几次让我上郪县买房子,给我以后养老,她出钱,今天早上六点不到,她又开始打,我实在受不了了,就想,既然她有那份孝心,好吧,我就上来看看吧”。锦屏说:“可以啊,咱们表姊妹中,就数灵灵表姐最能干了”。
吃罢早饭熊婆婆上来说:“你们好了没有,对方在催了”。妈妈说:“好了,我擦了鞋就下来”。大姨说:“怎么,你们要上哪里去吗”?锦屏妈妈说:“锦屏要去相亲”。大姨说:“哦哦,那你们去吧,我一会儿出去看房子,中午就在外面吃”。锦屏说:“大姨跟我们一块儿去吧,下午我妈妈和你一块儿去看房子,这样相互帮忙参考参考,多好啊”。大姨说:“我去合适吗”?锦屏说:“有什么,走吧帮忙鉴定鉴定”。对于此次相亲锦屏没有任何期待,说没有期待,是没有期待对方能有多让她中意,只要还过得去就行吧,迟早得结婚,晚结不如早结。四人在斑马线外等待对面的绿灯闪亮登场。锦屏目不转睛的盯着地上的斑马线,只听熊婆婆叨叨的说:“这事儿成与不CD在你们,我就起个中介的作用,让你们能走到一起相互认识,以后就看你们自己的了”。锦屏望着她的后脑勺,忽然后脑勺变成侧脸,侧脸上两只枯萎的眼睛看着锦屏说:“人吧,总得先认识,才能谈有没有缘,老是靠缘分也不行,自己的姻缘最终还是要靠自己”。锦屏嘴角含笑,默默点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