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扇儿蹙眉不语,小杏望着乐暖,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没有开口。她想起了林枫的嘱托。也想起了卫千冰的话:“盲目的同情只会让你迷路。”
她已经迷了路,淮西是她的来时路,现在要去哪里?她不敢随意的同情,这同情背后的代价她不能负担,她想起了林枫静静的眼神。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为何时光过去九十年,他永远不能忘却当年的仇恨?为何时光飘过九十年,他还在汲汲营营复国大梦?
他显然知道她,但她绝不会告诉他李衍去了哪里。想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三个人已经辞别了船夫,行走在江边的堤岸上。
他们打算去马行买马,然后顺官道三天路程,便可到达当涂附近,听说李素正在那里。
大宋南渡亦有三十年之久,自从失掉大片淮北之地,北宋就缺少了优质的战马来源,是以民间一骑的价格,已到了惊人的地步。何况有时即使你非常有钱,却往往遭遇到断货的局面。
朝廷想破头皮,元丰间在云南打通了商道,并在绍兴三年广南西路的邕州置提举买马司于邕州,产马之国多是西南边陲之国,约有大理、自杞、特磨、罗殿、毗那、罗孔、谢蕃、膝蕃等。每冬购入,岁额一千五百匹,分为三十纲,赴行在所。
每纲进马三十匹,押马五十匹,路上多有损耗之故。押马官乃武将速升之途,今年初夏金朝海陵王率部六十万大军,一举进取大宋淮西之地,直扑长江而来。是以民间良马,多有征做战马之用。
马行老板是个肥硕而和气的汉子,身量不高,穿件赭色单袍,微风过来,一阵儿淡淡的马汗味道。他不住地擦拭着额间的薄汗,客客气气地道:“客官们来得不巧,方才来了几个人,将小店的十匹马一起买下了。”
“此地还有别的马行否?”
“止得小店这一家。”
“再有马匹到什么时候?”
“听朝廷说,这一两天押马官会到达此处,将一些稍微羸弱的马匹在小店这里。”看乐暖露出质疑的神色,马行老板定定神道,“虽说是淘汰下来的马匹,日常脚力也比咱们本地的马匹强上许多。”
“先前那拨人走了多久?”
“大约盏茶时分,”马行老板扬手一指,“他们是朝向扬州的方向。”
乐暖放下一锭现银道:“那我们先定下三匹。”说着一指小杏道:“我这位妹子先暂留你处,到时我一并来取。”
他转身一看玉扇儿,双方不约而同地朝向马行老板指出的方向奔去。约莫小半个时辰,前方出现一个茶寮。坐了八九个官兵模样的人,他们团团围座在一张大桌前,桌上随意放了些吃食,中间一人似是心情很好,一边饮茶,一边高声吟哦:“无心买酒谒青春,对镜空嗟白发新。”乐暖这才看出,他右手持一把手掌大小的铜镜,此刻正细细对准额头,观察梳理自己的一茎乱发。
这是个斯文的中年男人,一身青色竹布夏衫,衣襟袖口溅了些些泥点,面容温雅,他在试图将乱发梳理回去,无论如何也不得法,更是将全副力气都集中了上去。
旁边一个男人道:“少说废话,节省力气,今晚我们还要赶到长江渡口。”语调生硬。
“君子时刻注意举止,我这幅模样,如何去拜见你们的海陵王呢?”
“虞大人去年曾到了燕京,故交知己,不必如此客气。”这人一口标准的官话,“咱们王爷可是惦记您的紧哪。”
“虞某愿在此战后,与大王一会。此刻绑我回去,又有何用?”他慢慢啜了一口茶道,“江上诸军,俱已布置完毕。”
“王爷说,如果江上多几个王权这样的守将,江南之地,不出十日,尽入我大金彀中矣。江上诸军,如猪似犬,纵百万之师,有何惧哉?”另一人阴恻恻道,”江南唯有一人可占,那就是大人您。“
“哈哈,虞某人一小小中书舍人,真是荣幸之至了。”他眼光微动,看到个削瘦的长身少年坐在茶寮的一个角落。这少年修眉长目,挺鼻薄唇,面容平静,似乎所关心的,只有眼前的一杯香茗而已。
可他的对面,慢慢走过来一个年轻女子,她慢慢坐了下来。轻轻撩了一下鬓发,露出洁白晶润的耳珠。一众黑衣大汉的眼光,十有八九,朝向这女子瞟了过来。
他们看到这少年,目光自那个粗陋的白瓷茶杯转到了远处,目光飘渺地落在了远处的江水之上。
“你是虞允文大人?”
“是。”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随后他飞身而起。虞允文赶到一场大力推着他向后倒去,跌入一把藤椅里。力气轻柔和缓,却坚定无比,他跌过去的时候左手拿着茶杯,右手拿着那面镜子。茶杯中的水没有掉落一滴。
而那个怀抱的主人,揽住他腰,跳上了他们刚买的大黑马。所有马匹的缰绳都已悄悄解开。是谁?虞允文逃命之际,发现茶寮的主人早已不见了踪影。他轻轻舒了一口气。
“大人可还记得我?”身后的女子笑问。
“那日你一曲临波舞,虞某记忆犹新。那种舞蹈,若无十分的轻身功夫,怎能临波若仙?”
“大人一向洞察秋毫之末,难道不知道万花楼也有一些法门?”玉扇儿咯咯地笑了起来,“因为我每踏的一步,湖心都有人作了脚踏,否则我怎会跃起如此轻逸?”
“我还以为你在莲叶下面设置了木桩。”这次轮到他目瞪口呆。
“是你太自认聪明,还是把万花楼想得太笨?我们如果放了桩子在那里,被人发现,我这绝代一舞的美名岂非不攻自破?”玉扇儿笑道,“我发现自己做内眷怕被拘住手脚,走江湖怕风霜雨打,简直样样不成。唯有这跳舞嘛,还自认有点造化。”
“姑娘一舞既出,归雁楼三月没有生意。清客摩肩接踵,预定时间,要来观这一舞。你一定不知道。我都下了定金,时间排在了今年冬天。”他叹了一口气。
“冬季临安城下雪,湖上结冰,到时如何临波。你真是傻气得厉害。”玉扇儿又道,“这次江上督军,您确定能够安然无恙,返回临安?”
“哈哈,当时急着预定,倒没想到这些。”这位面容白净的中年男子摸摸胡须,又懊恼地将右额一缕乱发向后一放,“既然如此,我们都必须胜。”
他眼神嘲讽地看向前方道:“我虞允文,从文四十载有余,才中了举,今年行将花甲之年,才官拜中书舍人,暂领参谋军事职务。我一心从文,却写不好折子,吟不出名句。从今而起,背水一战,卫我河山!”
远处蹄声得得,马背上的少年远远追了上来。
“那几个金人?”
“我只留了一个会说话的,让他回去告诉他的王:从今晚起,让他随时洗好颈子,我的剑不喜污秽之血。”
他吹了吹剑尖的血,拿出一方帕子,轻轻擦拭,像是服务一个最好的朋友,接着他轻轻地把它送回了剑鞘之内。
“你对待剑的态度,好像是对待有生命的活物一般。”
“你难道不知道,对于剑客来说,一把合适的剑比任何故交都要来得靠谱一些。”
虞允文未免多看了他一眼。却默契地没有多问。每个人都行走在自己的路上,每条路都有自己的一套。他忽然感觉,若果时光倒回四十年,他会选择,做个剑客。
此刻夕阳落山,夜幕低垂,万星闪耀,映入江底。虞允文踌躇着说:“如果我们今晚兼程的话,大约凌晨,能赶到一处驻军大营。”
“我们已经找好了住处。”乐暖冷冷道,马行那里,还等着小杏。
“这,虞某钱银无多,愿意继续前走,追上我的随从。”
前面两个人并辔疾驰,远远地将他抛在了后面。
“我不喜欢他,做禄蠹不够彻底,作文人才学不够,我不喜欢他,也许因为看到到就想到我自己。”
“不,我觉得他倒是应该做我的同行。”
虞允文叹了口气,下马在柳荫下的石头上坐了下来,耐心而细致地打开自己的头发,拔出了那根木簪。木簪是许多年以前的旧物,他学木匠时的第一件手工。他实在不喜读书,但幼时父母督促的紧,上面的刻痕清晰整齐,钗的一端弯成一个凤嘴模样。当时他十四岁,要将木簪送给管家的女儿。
对方爱上了他的长随,拒绝了他这份情意。难得的不图富贵的姑娘。只是他晚了一步。他就慢慢自己用了起来。这么多年,竟然一直没断。生命里总有许多热情,你既无法解释,别人也不想接受。
他到现在也没有娶亲,没有谁能受得了他那爱整齐的怪癖。甚至睡觉时,两只鞋子必得一左一右地端端正正地放在床尾,否则他能够躺下来。
这半生以来,他一个人吃饭睡觉,看书习字,梳头洗脸,所以这会儿他慢吞吞地梳好了头发。右额那缕乱发终于归队,他终于愉悦地叹了一口气。
他喜欢整齐,小到一枕一被,中到书房里的藏书排列。在他五十岁的人生里,最大的事情不过是整理书房的藏书。整整五排书架,每个书架顶到天花板上。他喜欢一一编码放好,但是看的时候却是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