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榜了，放榜了。”
众多士子都围在宫城外的广场上，里三层外三层极其热闹。
朱越文表面看起来很镇定，心里却颇为紧张。这已经是他的第三次春试，如果这次再不过，就得再等一年。一年复一年，所有韶光都负与了沉默不语的经书，即使是春天里灼灼其华的桃花，也丝毫不能引起他的注意。
前三甲的名字写得很大，而且用金笔圈了起来。朱越文站在人群外面，皱着眉头眯着眼睛使劲地瞅着，不过那三个名字的笔画看起来不像是自己的名字。他有点失望，定了定身子，朝人群里面挤去，他不死心。
红榜上的其他名字密密麻麻地填满了不大的红榜，朱越文好不容易挤到了前几排，他不断地搜寻着自己的名字。终于，在倒数第二列偏下的位置，他找到了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朱越文。
“我上榜了，我是状元了。”朱越文心里的阴霾一扫而光，继而满是兴奋。他想马上告诉自己远在莱州的父母，还有那个只知道用关系来疏通状元之路的刘姓士子。
他极力压抑住这种兴奋，毕竟就算成了状元，也只能当当小官，若命不好，一下就被分配到一个边远地方当县令，自己早已盘算好的经世济民之言岂不是不能传达到当今天子耳中？
那些高中的人无不欢天喜地，商量着该去主考官王千文府上回个礼，以便能讨个好官职。朱越文也思忖着现在是不是还得恪守着凭一己之力匡扶社稷的想法，不过自己也不是什么官宦子弟、富豪之家，无财可送。
“算了，如果真得靠送礼才能博得一个好官位，我以后又怎能立足于这个朝廷？”朱越文落寞地想了想。
红榜贴出来了，现在只剩下给这些中榜的进士一个官位，王千文把名单交给吏部，让他们去审核是否有空余的职位。
交给吏部的那个名单做了诸多的记号，吏部总是在春试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位置，因此这些记号他们也熟烂，无非是哪个状元背景更深，哪个状元家里更富，有油水可捞。
吏部侍郎看着周围没有任何记号的朱越文的名字，不禁好笑，想到：“这次礼部侍郎怎么会让一个无权无势的人登榜？”可又转念一想，觉得有些蹊跷，这几年来春试状元的选举从来都是按照门第家财来排序，怎会突然出现一个无名小卒。
其实之前王千文也很疑惑，红榜是他亲自审定，应该不会有什么纰漏，可这个朱越文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收了礼，自己给忘记了？
“不管了，反正出现一两个有差错的也无所谓，只要把那几个大户给照顾周到就行。”王千文想道。
朝堂之上，吏部侍郎把状元官职的分配呈给了赵墨。
赵墨看着这份名单哑然失笑，说道：“这个前三甲虽然名次很高，不过给他们门下省给事中的官职是不是有点太高了，这可是从五品啊！”
“陛下，门下省一直要吏部拨人给他们，现在状元三甲文章极好，颇有真知灼见，正适合门下省所提出的要求。既然是人才，破格提拔也是显得皇家不拘一格。”礼部侍郎回答道。
赵墨不语，继续浏览名单，见比朱越文名次低的人都有个八、九品的官职，而朱越文却是候补县令。
候补县令说穿了就是坐冷板凳，只要那个县令还没请辞或是没死，朱越文永远没有上位的可能。
他有些不淡定了，质问吏部侍郎是怎么回事。
“这个朱越文文章虽好，语却多有冲撞当今天子，能给他状元已经是皇恩浩荡，若再要他任职宫中，断断会惹人非议。”
赵墨瞥着眼睛看着刚刚答话的王千文，想道：“这个家伙真是口无遮拦，要是真的有有损皇威的文章，你们还能让他上榜？”
“既然你们多有夸赞状元三甲的文章，那叫那三个人上来，朕来问问。”赵墨把身子舒服地靠在龙椅椅背上，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
王千文心里一惊：“以前没这个步骤啊。”
“还愣着干什么，去传唤。”赵墨沉声说道。
人被带到仁智殿，赵墨观察了一番。这三个人无不是吊儿郎当，盛气凌人的样子，一看便知是在当地为非作歹的纨绔子弟。
“这样的人也能担任宫中事务的核心人员？”赵墨皱着眉头，他想起来李天景时期很多要职人员频繁调动，估计是因为那些通过贿赂选上的人太过张狂，所以被撤销，可下次又换上来一批同样的人。
“朕问问你们在家时所读何书？”赵墨忍住性子问道。
“就是春试时规定的那几本啊，你不知道啊。”其中一个回答道，另外两个也跟着附和。
王千文见那三人礼数不周，咳嗽了两声。
“那你们随意背几句。”
这下三人便哑口了，站在那里极为地不自在，因为那几本经书在他们手里跟新的差不多，哪能背得出来。
“陛下，这三人刚到朝廷，见天子威仪，心中不免惶恐。一惶恐就记不得以前背诵的经文了。”王千文赶紧上来圆场。
赵墨恩了一声，心里骂了一声活该。他继续发问：“你们被任命为给事中已经三天了，朕问问你们，所司何事？所管何人？又被何人所管？”
那三个人傻不愣登的站着，不断地向王千文挤眉弄眼来求助。
“陛下……”
王千文还没说完，赵墨把手一挥，打断了王千文的话，说道：“卿不必说话，他们已经来了三天，若这种简单的问题都答不出，实在不成体统，以后又怎能让众臣心服口服？”
见没有机会帮那三个傻瓜，王千文黯然退到队列中去。
“说吧，朕听着。”
“就吃吃……喝喝，骂骂人，睡睡觉。”说话的人声音越来越小，而赵墨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
赵墨瞪着眼睛怒视王千文和吏部侍郎，说道：“这就是你们选出来的朝廷栋梁？专门来朝廷吃饭睡觉骂人的。好啊，真是个好官！来人啊，把这三人的官袍官帽给脱了，杖五十，拉出宫外，永不录用。”
“还有两位侍郎，你们从明天起也可告老还乡，不需要再来上朝了。”赵墨冷冷地命令道。
“陛下，臣知罪，臣愿意受罚，恳请陛下不要夺臣之职啊。”王千文鼻涕眼泪夺门而出，让赵墨好一阵恶心。
“请陛下三思，这两位侍郎曾经为朝廷做过许多事情，今天这事也怪他们糊涂，但过不抵功，以后肯定会记住教训。”许久未说话的钱易行跳出来说话。
“钱大人说得有理，只是众目睽睽之下，朕也不好收回刚说的话。不如这样吧，赐两位侍郎金十条，银五百两，良田百亩，发放退休文书，说明是功成身退，保得名声，钱大人以为如何？”赵墨微笑着看着钱易行，说道。钱易行见赵墨不肯让步，脸色铁青地不再说话。
“明天继续审查其他状元的能力。散朝吧。”赵墨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龙华殿。
“陛下为了今天这一出想了很久吧。”窦显捋着稀疏的胡子说道。
“也没多久。”
“一下把吏部和礼部的两名钱大人的心腹给撤掉了，还这么有理有据，想来是颇费苦心。”
“哪里，只不过是做了李天景不会做，也懒得做的事情而已。”
赵墨继续说道：“窦大人以为朱越文如何？”
虽然赵墨没有跟窦显说过朱越文一事，不过上次让御史台帮忙伪造红榜之事，以窦显的心思，不可能不去调查那个人，赵墨也清楚得很。
“身世甚清，可用。”窦显回答道。
朱越文的身世背景已经通过那两个初出茅庐的探子探得一干二净，窦显对他们俩十分的满意。
第二天的朝堂上，那些红榜上的状元们分批被带到仁智殿。赵墨问的问题和昨天的大同小异，而很多状元却是抓耳挠腮，半个字都回答不上来。
当把朱越文带上来时，他看到当今天子的模样顿时傻了眼，那个曾在酒楼和客栈里和他谈天说地的人竟然是九五之尊。
他收了收心神，尽力保持冷静。
由于朱越文只是个候补的县令，所以赵墨只问了他一些经文上的问题，而朱越文对答如流，全不似刚前几批人那么酒囊饭袋。
等所有红榜上的人全部回答完毕后，赵墨把除了朱越文以外的其他人全部遣散回家。众臣也无话可说，实力是台面上的事，大家一看便知。
“候补县令这个位置实在太委屈你了，该给你找个什么位置呢？”赵墨摩挲着手思索着。
“不如就用这个朱越文来填补门下省给事中的职位。”钱易行说道。
赵墨半眯着眼睛，视线在钱易行和朱越文之间来回转换。
“钱易行怎么突然想把一个从不认识，也没给他好处的人抬到如此高的职位，难道不怕这个人是我的眼线？”
赵墨转念一想，对于钱易行的提议似乎有了些想法：钱易行是从门下省发迹，门下省那些官员个个都是他提拔上来的，如果把朱越文安排在那里，即便他是眼线，也会被严严实实地管束着，发挥不了任何作用；若不是眼线，那正好当钱易行的学生，以后替他办事。
“毕竟只是个新进的状元，不用一下给这么高的职位。”赵墨回答钱易行道。
“那按照陛下的意思是？”
“就安排到吏部去吧，从员外郎当起。”
这个职位只有七品，品级不高，却很有实权。在先皇时期，员外郎是主持春试和秋试的主考官，而且协助吏部侍郎调查所有三品以下官员的审核考察。在李天景时期，他嫌员外郎品级低，实权大，把主考官这一任务扣到礼部侍郎头上，这倒是成全了钱易行那帮人。
现在礼部侍郎空缺，主考官自然又会落到员外郎手上，之后即便再有礼部侍郎上任，估计也很难再改变。
朱越文满心欢喜，退出了仁智殿。
钱易行听到对朱越文这个任命，脸上看起来是无所谓的表情，心里却不好受。以前选拔进士，都是由他来定，以此培养势力，赵墨将朱越文安插进吏部，主考官自然而然会落到他身上，这无疑是钱易行编织的庞大的人情网中的一颗钉子。而且员外郎对任命官员一事也能起到一些作用。
退朝后，朱越文被赵墨传唤到龙华殿。
朱越文跪在地上，偷看了一眼坐在龙椅上的赵墨。眼前这个人已经不再是在酒楼和客栈遇到的略带稚气的年轻人，而是满脸严肃，威仪自生的天子。他心里感叹道，这个皇帝何故跑到宫外装作一副什么都不懂的小孩模样去戏弄他们。
“朱兄，很久不见啊。”赵墨笑着说道，只是朱越文觉得这个笑与他的距离颇为遥远。
“臣知罪，请陛下责罚臣那日在酒楼和客栈的不恭之罪。”
“不知者无罪，你先起来吧。”
朱越文有些紧张地站在旁边，盘算着皇帝的接下来的问话。
“你刚才也了解了，这次春试也就只有你有才能担当得起状元一词，其他人只不过是有权有势的纨绔子弟而已。”赵墨悠悠地说道。
“陛下谬赞了。”
“其他人都是有背景或是有钱的人，主考官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得到过他们的好处，所以他们才被主考官填入红榜。你虽然才华横溢，但是也出现在了红榜之上，难不成你也送了好处给主考官吗？”
朱越文看着赵墨微笑着说出这句话，有点头皮发麻，他压制住紧张的心情，辩驳道：“臣绝对没有作者这种不齿之事，陛下明察秋毫，断不会被这等事给蒙蔽住。”
“你是想着朕既然重用你了，自然是不相信那回事。”
朱越文不回答，表示默认。
“既然你没送礼也登上了红榜，你不觉得奇怪吗？”
虽然朱越文对这件事也有疑惑，但是皇帝问起这件事不知用意何在，皇帝到底是知道其中内幕，还是并不知道呢？朱越文无从把握。
他装作一副无辜的样子，看了一眼赵墨的表情，赵墨依然是微笑着，不过在这种微笑之中，赵墨隐约透露着一丝得意。
“难道他早已知道此事？还是说我之所以能上榜是因为他的缘故。”朱越文疑惑道。
“臣也觉得奇怪，可能是受上天照拂，能得到陛下护佑，所以才能榜上有名。”
赵墨收起笑脸，说道：“有没有受到上天照拂朕不知道，不过既然给了你员外郎的官衔，你就得好好地做，不要辜负朕的期许。”
“是。”
“吏部和其他五部一样，其中总有一些污秽之事，你需恪守本分，莫被拉下水去。有些话听了就算了，不要迷了心窍，不然上天的照拂就会变成虚无。而且，你也不想和那些人同流合污，成为一丘之貉吧。”
朱越文自然知道皇帝指的那些人是谁，他在宫中也已数日，皇帝和钱太尉之间的罅隙多多少少有些听闻。所以在这个宫中做事，站对队伍很重要。
“臣定然效忠陛下。”朱越文赶紧跪了下去。
“恩，好。还有就是，你在客栈跟朕说的那些安邦定国之策甚好，若你能有出头之日，不愁你的计划不能实现。”
这席话听得朱越文热情高涨，也更加坚定地向着赵墨这个队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