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皓月当空,繁星闪耀。
月华如水,银光匝地。惨白的月光泻在张大肥的床前,像镀了一层银。树影摇曳,几只夜鸟的啼叫摔进屋来,越发衬托出月圆之夜的美丽和静谧。风从窗外吹进来,月光从窗外射进来,风和月同样冷。
一根树枝投影在窗户上,随着冷冷的晚风轻轻地摇摆,宛如情人的手臂在曼妙的舞蹈。
风无影和柳轻生仍然躺在床上,看着那根树影儿如醉如痴,怡然自得,一幅吃得饱喝得足的样子。
张大肥则在厨房里收拾碗碟。
“你看那像什么?”风无影望着窗棂上的树影入了神。
柳轻生打了个呵欠,道:“一幅绝妙的丹青画。你觉得呢?”
风无影似笑非笑的看着柳轻生,道:“像手,情人的手。”
柳轻声笑出声来,“什么?你说它像手?这几天呆在屋里,脑子闲出病来了。”
风无影喃喃地道:“我一点儿也没病,那明明是只手嘛。”
柳轻生瞪大了眼睛,欲言又止。摇了摇头,不再说话。
“你怎么不说话?”
柳轻生还是不吭声。
“你是不是病了?”
“我想,我真的病了,病得实在想象不出那是只手,而且是情人的手。”
同样的一幅画,同样一件事,如果由不同的人来处理,结果通常都是不一样的。风无影苦笑了一下,把头缩进了软绵绵的被窝里。
“嘶”的一声,一道白光从窗外飞进来,把那只“手”撞了个窟窿,断为两截。
那东西刚好在风无影的头顶停住,然后晃悠悠、轻飘飘的落下来。
风无影“咦”了一声,接住那道白光,原来是一张纸。
柳轻生这时已经冲了出去,几乎在纸飞进来的同一时刻。
纸,天底下不计其数,并不珍贵。甚至有些人把钱就当纸,纸币、纸币,币就是纸嘛。这没有什么奇怪的。
钱在人们眼里本算不了什么,但等你钱真正够多的时候,人们还是会一样肃然起敬的。
然而,风无影得到的这张纸却显得“弥足珍贵”。纸上赫然写着:“今晚丑时,后山山神庙。”上面还画了一柄青色的、长长的剑。
这显然是在请战,同时也是示威。
能把这样小的一张纸扔进来,已经很不容易。
是纸团还容易一些,但这张纸是平平地飞进来,力量恰到好处,既不远也不近。
能把这张纸用这种方式扔进来的人本事一定不小。
面对这样一个劲敌,去还是不去?
去,一定要去,非去不可。
因为他是风无影。
在屋里呆着也没事干,不如去看看。
风无影把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在桌子底下,装着没事一般坐在床上,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这时,柳轻生垂头丧气的走进屋里,那样子活似倒了八辈子霉,喉头咕咕的响动,似乎有难以启齿的话想说。
“追着了么?”风无影抢先问道。
“没有。”
“怎么不追了?”
“不追了,因为没有东西可以追。”
“那么这东西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风无影扬了扬手中的一块碎银。
“怎么?那人扔进来的是这个东西?”柳轻生疑惑的问。
“不错。”
“这人真奇怪,白花花的银子舍得送给别人。”柳轻生说着走了过来,表情有些奇怪。
“看来他真是富得流油。”
“你错了。”
“哦?”
“他一点也不富,非但不富,而且很穷,比我们还穷。”
“我不懂。”
“这道理其实很简单,张大肥很有钱是不是?”
“是。”
“这就对了,树大招风,有时候钱多未必就是好事。”
“你是说这人是来偷东西的?”
“你说呢?你不是也被偷了几回。”
柳轻生搔了搔头皮,又回到床上去,“那他为什么要给我们扔银子?”
“这叫投石问路,你懂不懂?另外,这表明他不是普通强盗。”
柳轻生点了点头,有点茅塞顿开的样子,道:“像张大肥这样的老板,也只有大强盗才敢来。”
风无影望着柳轻生,那样子非常奇怪,道:“你终于明白了。”
说到这里,柳轻生的腰忽然被人用手指一戳,顿时软了下来动弹不得。用那只手的不是别人,是风无影。
柳轻生瞪大眼睛,道:“这是干什么?”
“不干什么?”风无影道,“你刚才跑累了,该好好睡一觉。”
柳轻生气得原本苍白的脸变得通红,嘴角抽动着,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又有什么用,谁让他交上风无影这样的朋友。
这就是朋友。
哪怕你的朋友气得你要命,你还得耐着性子当他是朋友。
朋友的事就是你的事。
朋友有危险,你就得挺身而出帮助朋友。正因为如此,你就更不能让你的朋友去为你涉险。
朋友能分担你的忧愁和痛苦,也能分享你的快乐、成功和喜悦。也只有这种友情才可贵,也最长久。
后山山神庙。
月光匹练似的射在庙前的草坪上,周围的松树被风吹得呜呜直响,林子里黑得像躺在棺材里。树干叶间,还是一片迷迷蒙蒙的灰白色,让你只能看到见一点迷迷蒙蒙的影子。
月已西斜。
松涛阵阵。
杀气逼人。
这的确是一个杀人的好地方,你看不见敌人,敌人却能看清你,你的一举一动,却逃不过对手的眼睛,而你又不能进林子里去。去找你的敌人。
在这样一个地方,你只有等。
等要杀你的人来杀你,除此之外,你没有别的办法。
世界最难受的事就是等待,而最难受又最糟糕的是对死亡的等待。
当然,人免不了一死:默默无闻地去死,轰轰烈烈的死,老死,病死,被人砍死,毒死,自己把自己弄死,反正都无法逃避。生命本来就是无可奈何的,生不由己,死也不能由己。
有些人死了,可他的灵魂永存,有些人活着却生不如死,死有什么不好。
死亡就是等待,等待一个美丽的结束,等待一个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归宿。
风无影就站在那草坪上,一动不动,静静的等待,等那个下战书的人。等待着一场暴风雨的来临。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还在等,握刀的手开始冒汗,每一条筋开始松懈,每一块肌肉趋向疲惫。
又一阵山风吹来,呼呼直响,活似死了丈夫的女人在悲泣,地上的残枝败叶满天飞舞,像一张张纸钱儿。
风无影的汗水潮水般地涌了出来,身子剧烈的颤抖。
蓦地,一个黑影从林子飞了出来,速度之快,快得像一条黑黑的勾魂索,闪电般在风无影的头顶泻落。
能选择这样一个地方杀人的人绝对是高手,而能在这个时候出手的人一定是高手中的高手。
因为黑暗可以隐藏身影,松涛可以藏匿声音。
这样,你就丧失了一切防御功能,死于无声无息。
“叮,”一声轻响,黑影已经着地,站在一丈开外,风无影看到了一双眼睛,一双带着怀疑、惊异的眼睛。
“你为什么不拔刀?”
“你说呢?”
“瞧不起我?”
“不是。”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不怕我杀你?”
“不怕。”
“真的不怕?”
风无影点了点头,“你杀不了我。”
“你怎么知道我杀不了你?”黑衣人问。
“这很简单。”一个声音从林子里传来。
话音刚落,那个人就走了过来,风无影呆住了,赫然竟是柳轻生。
“你怎么来这儿的。”风无影问。
“走来的,自己走来的。”
“你知道我要来这儿?”
“你奇怪是不是?”柳轻生淡淡地笑了笑,道,“谁叫你把纸条儿扔在桌子底下。”
“你是谁?”那黑衣人脸向着柳轻生。
“贱姓柳,柳树的柳,柳轻生,风大侠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我杀不了他?”黑衣人指着风无影说。柳轻生向前又走了一步,说:“你不该问这个问题。”
“哦?”
“你其实心里明白得很。”
“我不明白。”
“有三个原因,其一:你以为凭借黑暗的树林隐藏身形,再趁着风吹林子的时候出手就干扰了他的视觉和听觉,削弱了对方的防守能力,可以一击成功。可你忽略了他的嗅觉也是最好的防守武器,在你逼近他的时候,他已经嗅出了你出手的位置。其二:你以为让他等待你出手,时间越长防守就越脆弱。你其实不该看他,看不见他反而好些,他的身子在颤抖的时候你便误以为是出手的最好时机,素不知,这是他诱你出手。”
这时,黑衣人的身子开始真正的颤抖起来,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其三呢?”
“这第三嘛,就是你的剑。你的剑太长,剑长了就影响了速度。尤其像你这柄有一丈二尺长的剑,虽然攻击性强,但灵活性却很差,而且破空之声也太大。相反,他的刀很短,挥出去自然快得多。所以,能及时搁住你的长剑。你失去了这次机会,要杀他恐怕更不容易……”柳轻生的话还没有说完,那黑影已然消失。来得快,去得也快。
风无影没有拦住他的意思。
因为他的刀还没有拔出来。拔出来就不会轻易放回去,不见血不拔刀,所以让那杀手走了,像一切都没发生过。
破晓时分,清冷清冷的。路旁的野草沾满了露珠,湿漉漉的。风无影和柳轻生往回走,露水已将他们的鞋打湿,枝头的鸟儿欢快的叫着,迎接这两个彻夜不眠的游魂。
扬州城
城里的人们都喜欢早起,街上的店门大多数已经开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薄薄的雾渐渐散去,阳光照着地面,似散落了一地的黄金。
张大肥的店门还是开着的。风无影打了个呵欠,捂着嘴对柳轻生道:“昨夜真是糟透了,连觉也不让人睡安稳。”
柳轻生道:“没什么,说不定我们的大厨师已经准备好早饭在等咱们呢,吃完饭,便可以睡个两三天了。”
“要真能那样就好了。”
说话之间,他们已走进了张大肥的烧腊店。
屋子里显得格外潮湿,仿佛许久没人住过。
张大肥也没来打招呼。
“这大厨师怎么搞的,是不是睡过头了?”柳轻生着急地道。
“不是吧,说不定他已经跑了,趁我们不在的时候跑了。”
“他敢?”柳轻生跳了起来。
“他怎么不敢,有这么好的机会不跑,那才是天下最笨的笨蛋。”
“唉,”柳轻生叹了口气。
“看来你确实不该到山神庙去。”
柳轻生傻眼了,“怎…怎么…你说我不该去?”
“是的。”
“难…难道帮助朋友还有什么不对?”
“是的。”
柳轻生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风无影接着道:“因为你帮助朋友,却把朋友的厨子给赶跑了。”
“我真的错了,我真的错了……”柳轻生满口呓语,梦话一般,说着向厨房跑去。
厨房还是昨夜的厨房,什么都没改变,碗是碗,碟是碟。能吃的东西一点儿也没有,冷清清的,张大肥不但没有做饭,甚至连人影也瞧不见。
柳轻生走了出来,像泄了气的皮球。
风无影笑了,笑得有些阴险。
没东西吃,他居然笑得出来。
柳轻生撇着嘴道:“真有那么好笑么?”
风无影看着他那模样,笑得更凶,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柳轻生气得连眼珠儿都快掉下来,那样子像要和风无影拼命。
忽然,风无影不笑了。因为他再也笑不出来。
门口竟然来了一篮子丰盛的早餐。
风无影的笑容僵在脸上,虽然他很饿,却没有走过去大吃起来。
柳轻生也瞧见了,一向冲动的他居然也没有动。因为篮子旁边跪着一个人,一个拿着一丈二尺长的剑的人。剑是青色的,却无剑鞘。总之形状很怪,不像武林中常见的那种。
这黑衣人却一点儿也不肥,,反而还有点儿瘦。张大肥几时瘦成这等模样。
显然他不是张大肥。究竟是谁呢?
杀手,要风无影性命的杀手,“一丈青锋”吴大迟。
他为什么要到这里来?难道他不怕风无影的刀拔出来要了他的命?
怕,他当然害怕。因为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失去了再也找不回来。不管你贫穷也好,富贵也罢。总之,活着就是最大的幸福。
然而,吴大迟似乎不怕死,自己送上门来了,等着风无影要他的命。
“啪,啪。”两下沉闷的声响,风无影就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柳轻生的拳头已砸在吴大迟的肋骨上。
吴大迟的整个身子飞了出去。豆大的汗水顺着他那瘦削的脸往下淌。剧烈的疼痛使他整个身体扭成一团。右手努力地握着那把长剑支撑着快要倒下的躯体。
“你为什么不出手?”柳轻生的声音有些发抖。
“大…大迟…不…不敢”吴大迟嘴角抽动着道。
“你有什么不敢的?”
“大迟…曾…曾发过誓,遇见我杀…杀…不了的人,他…他就是我的主人。主人惩罚仆人,仆人是…是不可以还手的。”
“什么?”风无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因为这话太突然了。任何人都一样,穷人身边一下子多了个仆人,都会吃惊。
这时,柳轻生已把吴大迟扶了起来。看着风无影笑道:“你的福气真不错。”
风无影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张大肥呢?”
“死了。”吴大迟拘谨地道。
“啊,怎么死的?”柳轻生松开了手。
吴大迟肩头一晃,双脚努力地贴着地面,不让自己倒下。
“他想抢走我的剑,结果没抢着。”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就死了。”
风无影和柳轻生对望了一眼,苦笑了一下。说不出话来。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十几天过去了。
吴大迟恢复得很快。已能行走自如。与其说是他来照顾风无影,不如说是风无影照顾他,这让吴大迟很激动,杀手生涯从没让他这么快乐过。直到今天,他才觉得自己是个真正意义上的人,做任何事都显得特别有精神。
风无影也没有把他当成自己的仆人,而是朋友,一个人可以“不为什么”去交一个朋友,不计利害,不问后果,也没有目的。可是等他交了这个朋友之后,他为这个朋友做的,已经不是“不为什么”了,而是为了一种说不出的感情。
风无影和吴大迟就是这样,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不过,有些事情风无影至今都不明白。那就是吴大迟为什么要杀他?杀手杀人应有要杀的理由。谁是真的要杀他的人?
吴大迟似乎也不愿提起这个问题,风无影没问,他也就没说出来。
这天中午。
三人围着桌子,轮流喝着一碗茶,因为他们害怕多洗两只茶杯。试想,三个有大男子主义的人谁愿意去做厨子?谁愿意整日围着炉具洗碗洗碟?
风无影看着吴大迟,手中的茶碗拿着又放下。一幅心事重重的样子。
柳轻生好像看穿了他的心事道:“你有话想说?”
风无影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
“有事儿就说出来,闷在肚子里一定很难受。”吴大迟关切地道。
“你很想知道?”
吴大迟点了点头。
风无影迟疑着,终于开口道:“谁会花钱买我的命?”
吴大迟眉头皱了一下。
这确实是一个很尖锐的问题,也是他不想回答,而又不能不回答的问题。干他这种生意的人,是不会出卖他的主子的。否则,他的生意也不好做。杀手有杀手的规矩。现在,他已经是风无影的朋友,也将不再干这种营生,说出来也没什么关系。但是,如果他出卖了他的主子,风无影会如何看待他呢?
“不够义气,出卖主子的孬种?”
他如果不说,有如何谈得上对新主子忠诚呢?
所以,他很难选择。
风无影看着他那窘样,似乎已猜到了他的心事,脸腾地红了起来,顿觉惭愧不已。
这种陷朋友于不忠不义之境地,是他生平第一次所为,所以他感到惭愧、后悔和不安。
喜欢窥探别人隐秘的人,就必定是好恶的小人,风无影不想做一个小人。
这是朋友的秘密,不管是谁的秘密,都不能过问。
秘密,就是隐私,谁都会有。
谁也不愿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别人。
秘密,被人知道了,不叫秘密。如果你的秘密被别人了解,你一定暴跳如雷。
有些人宁愿死也不说出自己的秘密。
吴大迟不能死,他,别无选择。
“一个女人,要命的女人。”吴大迟终于说了出来。
“出价多少要我的人头?”
“黄金一千两。”
“看来我的命很值钱。”
“你错了。”柳轻生插话道,“其实你的命一点儿也不值钱,是你的刀值钱。你的刀能要很多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