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松镇东山脚下,一座小屋内,炊烟袅袅,一位妇人正在灶下劳作。灶台上几个碗盘里分别盛着木耳、山药、蘑菇、蕨菜、黄瓜、生菜等物,妇人拿起木耳又放下,拿起黄瓜又放下,如此反复五六次,终于叹了一口气,对着屋外喊道:“舒羽他爹,快进来帮忙!我到底该先做那个菜,后做那个菜?”
小屋庭院里挤了一堆人,本就不大的院子显得越发小了。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老农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慢慢品着碗里的粗茶,茶水有些浑浊,一看就不是什么名贵的茶,老人却喝的有滋有味。不时停下来,将院里院外,屋内屋外,瞧个仔细,看完之后,滋一声,十分不讲究的长嘬一口茶水。
老者身后站着两名武者,一个黄脸胖子,一个长相一般,脸色不怎么好看。老农身前一个秃顶矮个,衣服平平整整,没有一个褶子,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干练精明。唯一不足的是头顶明亮,几根头发清晰可数,不知什么原因,衣服前襟上有个口子。虽然主人尽力将口子两边的布扯到一起,但总有一片布翻下来,随风摇摆,让秃头老者郁闷不已。
在四人身后,蹲着一名气质高贵优雅的少女,长发挡住了容颜,不能见其容颜。但从侧面的曲线看来,身姿窈窕,十指纤纤。专心逗弄身前的一个猪仔,仿佛与后面的几人隔着一个世界。
这几人都没有说话,因为几人身前一个身穿粗衣的农夫正搂着一个少年,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诉说衷肠。
“羽呀,快让爹看看,瘦了没有。饿了吧,我叫你娘多做俩菜,给你补补。瞧瞧,我儿这才多大,就给人当牛做马的使唤,让爹看着心痛呀!几百斤的瘸马,生生让我儿用爬犁从百里外拉了回来,不当人子呀,不当人子呀!爹还记得你小时,去后山砍柴,背不动,是爹亲自去后山将木柴和你一起背了回来……”说到动情处,农夫用手背擦擦眼睛,但是眼睛挤了好几下,也没有流出一滴泪来,干脆用衣袖在眼眶上蹭了几下,擦了擦嘴,继续痛诉。
不用说了,几人正是胡岚郡主一行人。华伯应诺舒羽进城主府做马夫,之后几人收拾东西,起身往回走。白马前腿折断,舒羽做了一个木爬犁,独自拉着白马跑了百里多路。其间,费明想要替手,让舒羽歇会,却被华伯一口骂了回去,还说这是一个马夫应作之事,绝不允许他人插手。一路辛苦,不必多说,舒羽愣是挺了下来。胖猴和六子也在旁暗暗称赞,能够如此坚毅的少年,着实不多,同时也为舒羽的体力惊叹不已。
舒羽知道这是自幼修炼紫阳功的结果,自己的身体绝非一般人可以比拟。毕竟年少,快到绿松镇时,舒羽已是疲惫不堪,若是再让前行,已是不能。
回绿松镇的路恰好经过自己家门口,舒羽极力邀请华伯和郡主几人到家里喝杯茶。起初郡主几人不同意,胡管家更说到镇上落脚,稍微歇息一番,便要启程回哈奇城。久不言语的华伯,忽然说道:“久闻山间泉水清冽,烹的茶甘醇、浑厚,有一股自然的味道,何不去舒羽家坐坐,吃碗茶、歇歇脚。都是乡下地方,又有几分不同?”几人闻言,改变行程,到舒羽家落脚。
众人来到舒羽家的小屋,惊得舒羽双亲口不能言、手足无措。如此贵客,岂是山野村夫请得来的?舒羽父亲忙吩咐媳妇洗菜做饭,自己陪着客人说话。屋内狭窄,几人便在庭院里喝茶聊天。
初时父亲有些拘谨,聊了几句之后,渐渐放开胸怀,和华伯等人谈些乡下农事趣闻,言谈之间倒也不曾输了礼数。后来问及舒羽一日间的景象,舒羽一一诉说,谈到华伯答应舒羽进哈奇城做马夫时,父亲也只是看了舒羽一眼,并未多说什么。他鼻梁上的青筋暴起,却也难以掩饰他内心的激动,因他情绪波动太大时便会有此迹象。
当舒羽说道自己独自将白马拉回来时,父亲先是一愣,然后便搂着舒羽诉说起来。好象有几年的话憋在肚子里,今日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地方。若是只有父子两人,倒也罢了,父子情深,让人好不感动。但他们身边还有华伯几个,这番亲自宣言,尤其是最后几句,让几人心里很不舒服。
胡管家向来不是吃素的,眼里揉不得沙子,轻哼一声,道:“看来有些人以为城主府是个茅草屋、烂亭子,什么人都能随意出入呢!我们的庙小,装不下这尊三寸大佛。”
舒羽听了,好不尴尬。再看父亲,还搂着自己,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诉说:“你说,我把你养这么大容易吗?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这就要跟人走了。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呜呜……”没想到一个大老爷们,果真流下了一滴眼泪,被一只长满老茧的手和着唾沫,抹的满脸湿乎乎的。
舒羽也是一时错愕,父亲今天这是怎么了?胡岚郡主仍旧蹲在那里,好像身边的人与物,全不在她的眼里。
“喂,我说,你个大老爷们,唧唧歪歪的,到底想怎么着?还让我们歇会不?”胡管家见华伯等人并不言语,按耐不住心头的火气,出言相问。
父亲松开舒羽,拉着他的手,看向胡管家:“您是管家,想来在城主府也是主食之人。你看我这乡下人,年岁也不小了,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这养老送终可全靠他了。他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呜呜……”
“好了,止住!听得我心烦,有什么话你就直说!”胡管家见惯了阿谀奉承,可也不曾蒙蔽了眼睛,但也从未见过这么极品的农夫。
舒羽父亲抿抿嘴唇,蹲在地上,把手袖起来,低声道:“一头猪,一头羊,还有个辛苦钱,我这么大一个儿子……”
还没等他说完,胡管家大声道:“怎么,你还想要钱?”他的声音太大,惊得华伯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正好淋了胡管家一裤子。不知情的人看了,还以为是尿了裤腿。
胡管家低头一看,素爱干净的自己,不由心头火气,却又不敢发出来,“华总管,我也叫您一声大伯!您看我这裤子……”他见华伯并不搭理自己,自顾自的喝茶,把后半句话又咽了回去。转向舒羽父亲道:“你还想要钱?向来听闻有寻门路搭钱进城主府的,不曾听说还没在城主府做事却先要银子的!”
“咳咳,这茶倒也喝得。胡管家,你也来喝一碗。”华伯拿过茶壶,倒了半碗新茶,递给胡总管。胡总管欲言又止,接过茶碗,满腔火气顿时烟消云散,退到一边站定。在城主府,自己只有给华总管倒茶的份,这喝茶还是头一遭。
华伯看了一眼舒羽父亲,缓缓而言:“你是想签一张卖身契吧?”
“啊,对!”
“那你想要多少银子?”华伯并不拖泥带水,直奔主题。
“二十两!嘿嘿,还是跟明白人说话痛快。”舒羽父亲站起身,并没有觉得任何不妥,衣服理所当然的模样。
“好,你取纸笔来。”
舒羽父亲回屋,果真取来一张黄纸和一支秃头毛笔,将毛笔含在嘴里润了润,递给华伯。华伯接过纸笔,就着大腿写了几行字,递给舒羽父亲。
农夫接过来看时,上面写道:“绿松镇人氏舒羽卖身于哈奇城主府马房做马夫纹银二十两立此为据”舒羽父亲翻看几次,咬破食指,按下一个指印,递给华总管。华总管看了一眼黄纸上的红色指印,楞了一下,眼中闪过一道亮光,不过转瞬即逝,旁人根本没有察觉。华老头轻声念了一遍,郑重叠好,放在怀里收好。然后对着胡管家道:“胡管家,拿钱。”
胡管家从怀里掏出两块十两银子,看了胡岚郡主一眼。胡岚郡主仍在逗弄野猪幼仔,看都没看这边一眼。又看了胖猴和六子一眼,叹息一声,将银子在衣襟上擦拭几下,递给舒羽父亲。
舒羽父亲接过银子,用牙磕了一下,揣进怀里,对着屋里喊道:“老婆子,开饭了。客人们早饿了!”说完将华伯等人让进屋里。
舒羽自始至终都有些云里雾绕,父亲为什么要签什么卖身契。有些事情很难说得清,即使是当事人也很难明白。舒羽不知道这个卖身契会带给自己什么,即使多年以后,他也没有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么做。
舒羽母亲的手艺不错,做得菜清淡可口。舒羽父亲将前两天买的烧酒拿了出来,拍开来,每人面前倒了一碗,舒羽也匀了半碗。几口酒下肚,胖猴、六子和舒羽父亲熟络了,渐渐行起酒令来。胡管家见华伯和郡主并未责怪,也与胖猴他们比划起来。
几人一日劳累,肚里早已饥渴,很快就喝光了两坛烧酒,桌上菜肴也所剩无几。胡岚郡主刚要停筷,忽闻窗外有人喊道:“华老爷子,费三脚给您见礼了!”
众人向外望时,正是绿松镇的里长和他的孙子费明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