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天气很好,我坐在街边晒太阳。
记不清这是最近以来的第几次了,我总是喜欢在下午的时候到广场的街心花园里去,眯着眼睛半靠在长椅上,让阳光透过头顶的树荫,像雨点儿一样洒下来,落到我的额头上,脸颊上,肩膀上,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这些暖暖的光圈就像是一只只软嫩的小手,轻轻地搔着我的痛处,让我的心痛能好过一点。如果是晚上,我就晒月亮,银色的月光和清冷的星光遥远而安静,那是我熟知的感觉。如果有微微的风吹过头发,我就仿佛能在风里看见沐泽懒懒的笑,还能听到他轻轻的呢喃:若溪,看了你的眼睛,总觉得如同秋水一般宁静呢;若溪,我最爱看你梳着飞燕髻的样子;若溪,你怎么不穿我额娘送你的那件松香色织锦的旗装呢……
每当这种时候,我就用力的甩甩头——当然,这得是在旁边没有坐着其他人的时候。如果有人,我就得忍耐,或者起身离开。我还不能十分适应现在这样的生活状态,我不想自己的喜怒哀乐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太阳下,更多时候,我就像是一条喜欢游离在深海的鱼——我喜欢偶尔浮到海面上来呼吸新鲜空气,但是更多时候,我还是喜欢待在自己安全的深海里,或是思考冥想,或是什么都不想,都好。
只是,我还是会常常想起沐泽的模样,不论是有意还是无心,沐泽总是霸道地停在我的脑海里,挥不去,赶不走。他坏坏笑着的样子,他白衣长袍吹箫的样子,他挥毫泼墨畅快淋漓的样子,杏花飘落的季节我们在树下煮酒吟诗的情景,都还那么深刻的镌在我的脑海里。每当想到这些,心上那个空洞就好像愈发的幽深了,无论什么样的情感都无法填满它——除了沐泽。
常常在想,如果思念可以分割成若干不同的小块,我情愿这样,情愿它们安安静静地躺在日历上的小格子里,一日一日安享岁月静好,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如潮水般汹涌地淹没着我;如果人能够回到过去该有多好,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一定不会再这样的任性,毫无顾忌地挥霍沐泽给予我的爱,我一定会好好的珍惜再珍惜,直到,失去他。
看到这里,正在读着文章的你是否会叹息世事无常?可是,我并不是跟沐泽分手了,况且,我永远也不会跟他分手。从小我们就是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只不过我们比其他的人幸运,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童年已经足以让我们彼此熟悉,相互爱慕。可是即使如此,我还是永远的失去他了,在这个世界上,确切地说是在这个时代里,我再也看不见、找不到他了。也许若干年后,我会在某个陌生而温暖的地方再次见到他,可是那时的我,对他的记忆是否还能像现在一样清晰呢?回想过去十六年所经历的一切,恍如隔世,而我,是不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呢?那个我所熟知的年代,那个我所深爱的年代,和那个人。
第一章
相逢似是故人来
今天的太阳不太好,温吞的光线无法让我感受到十足的温暖,倒是让我觉得有些烦躁。我最想要那种炽热到能够灼伤我的热力,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因为身体的疼痛而暂时忘记心上的疼痛,以前不懂什么叫做“饮鸩止渴”,而现在我有一点懂了——用一种痛来医治另一种痛,无论怎样医治,疼痛仍将继续,没有丝毫缓和的余地。
我微闭着眼睛,像平常一样靠在椅背上,从低垂着的睫毛下传来的朦胧的橙黄色光线让我觉得熟悉和安全。忽然,这种橙黄色的光倏地一下不见了,我知道,一定是又有人站在我面前了——这并不稀奇,我经常会遇见前来搭讪的陌生男子,有时候是腼腆的学生,有时候是被称为“混混”的青年,有时候则是慈眉善目的老者,劝我不要一个人待在这里太久。我当然知道自己有着姣好的容貌,过去的十六年中我已经听惯了这样的赞美。接下来就是称赞我有与生俱来的古典气质,温婉雅致得像个真正的淑女等等,这是现代人的说法吧,我怎么可能没有古典气质呢,因为我就是从这样的年代而来的啊,在那里,没有哪一家的大家闺秀或者小家碧玉可以逃掉这样的教育。
我毫无防备的睁开眼睛,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这张面孔,却着实让我意外极了——这是一张酷似沐泽的脸,剑眉星目自不消说,棱角分明的轮廓,和嘴边那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微笑,一度让我差点失声叫出他的名字来。
还以为我会就这样淡忘他,可是我清楚地知道,心里总有一个最黯淡的角落,那里永远不见阳光,我便以为藏在那里的爱永远不会生根发芽,殊不知无论我如何遮遮掩掩,它却倔强地向外延伸,冒出来的枝丫足以生生地刺痛我的心!
我硬生生忍住了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嘲弄的话语,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子。看着我一脸几乎是木讷的表情,男子弯下腰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对不起,看来是我的脚步声扰了小姐的清梦了。”他的眼角有笑意荡漾,虽然语气很温柔,却怎么听都有抽不走的戏谑呢。
难道一定要连说话的声音和语气都这么相似么?还有措辞,几乎与我日日思念着想要回去的那个地方都如此接近。
我定了下神,然后慌忙摇了摇头,丝毫没有顾忌自己在他眼中的形象,“没有,我只是恰好睁开了眼睛而已,谈不上打扰。”天啊,怎么我说起话来变得这么语无伦次了呢,我暗暗责怪自己。我见过的达官显贵和翩翩佳公子何止一二,怎么独独在他面前却失了颜色?
他轻轻地笑了,“那么,我可以坐下来吗?你看,旁边的长椅都没有空位了。”
“当然,请坐。”我坐直了身子。
男子在我身边告了打扰,然后坐了下来。我一直在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地关注着他,他的手指白皙而颀长,小拇指上戴了一枚极为简单,没有任何装饰的银色戒子——当然啦,21世纪的男子,手指上除了戒指以外还能戴什么呢?我总不能期望着会是一个翠玉扳指吧,我自嘲地想着。他的指甲修剪的整齐而干净,淡青色的血管在略显苍白的皮肤下若隐若现,如果用我过去的眼光看来,应该是诗书之家出身才对,轻摇折扇谈古论今不知道适不适合他呢?他身上穿的衣服并不像时下那些青年男子的穿着,反而有些老派,白色衬衫,灰色裤子,极为简单的颜色和线条却衬得他的服饰颇有些儒雅的风范。嗯,这些都是我喜欢的类型。来了这里,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的品味和时下与我同龄的小姑娘们有着天壤之别,那些复杂的式样和混沌的颜色实在让我无法适应。除了个人喜好,大概我来自不同时代这个难以言说的秘密就是最大的原因了。
旁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子安安静静地坐着,似乎在等人,又似乎不是。他并不刻意找来话题跟我说,我反倒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好,不用搭理无聊的闲谈,不用面对着这张熟悉的脸惴惴不安,更重要的是,我有足够的时间铺开无穷的想象。
“芮梵,原来你在这儿啊!”一个甜美的声音猝不及防地传入我的耳鼓,紧接着是女孩嗔怪的声音,“都怪你不拿手机,害我找了一大圈!”
旁边的男生微笑着解释:“我总是不习惯拿着那个东西。”
我没有睁开重又闭上的眼睛,耳朵却一直在捕捉着他的声音,怎么,他是叫“芮梵”么?瞧我多可笑,还以为他跟沐泽会有什么关系呢。
“你怎么躲到这儿来了?我到处找你,爸妈说该吃饭了,楚伯伯他们一家都等着我们呢。”
“好的。”这个“芮梵”说话的语气里全是对女孩的宠爱,让我羡慕又嫉妒。自从来了这里,我就再也没有享受过这样温存的声音和呵护,我的“爸爸妈妈”说,女孩子在二十岁之前谈恋爱的话就是早恋,呵,在我的时代里,如果我没有消失,没有来到这里,没有生活在这个该死的时空里,二十岁的我早该是沐泽的妻了吧。沐泽,你也会想我吗?你也会找我吗?在这个错乱的时空里,我一时一刻也没有忘记你,还有阿玛,额娘,玛法,还有沐沄,若谷。我发疯似的想念着你们每一个人,你们想我吗?
想到这里,我的眼泪静静地流了下来,而我竟不自知。直到芮梵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你怎么了?不要紧吧?”
我慌忙睁开眼睛拭去腮边的泪水:“不,不要紧。”
“怎么我觉得你好像很伤心的样子,可以跟我聊聊吗?”深邃的眼窝里全是关切。
“你不是该去吃饭吗?怎么又回来了?”我有些纳闷这个男子的去而复返。
“我一向不喜欢这样的应酬,父母都知道的,只有芮宸不肯放过我。哦,对了,都忘记了做自我介绍,我叫——”
“芮梵!”
“对,”他微笑着说,“你瞧,你已经知道我叫芮梵了,全名是边芮梵,刚才那个女孩是我妹妹,边芮宸。你呢?介不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呢?”
“我叫……”话到嘴边我却犹豫了,我该告诉他什么呢?我该告诉他我叫汪若溪,还是叫楚墨涵?
“如果不想说也没关系,”他很善解人意,看出了我的踌躇,却还以为我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
“不是,”我下定了决心,“你可以叫我若溪,汪若溪。”
“汪若溪,很美的名字呢,不过,听起来有点熟悉,总觉得在哪里听过一样。”芮梵笑了一下,露出了洁白而整齐的牙齿。
“怎么,难道有很多人叫这个名字吗?”我不相信在如此匆忙的时代,还能遇见与我重复的名字。
“我的意思是,有些似曾相识仿佛是故人。”芮梵抬头看着头顶的树叶,悠悠地说着,却惹得我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