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沉鱼(5)乙巳记梦
“谁叫你躲在这里偷懒的?!到山上砍柴去!”一声暴喝,把他轰出牛棚门外。
他抱着把柴刀,顶着只破斗笠,孤伶伶地冒着瓢泼大雨上山砍柴去了。
下着这么大的雨,就算砍来了柴,那柴也是湿的,不能烧。但是他一声不吭。他学会了逆来顺受。
大雨把山村后的小道冲刷成一条小溪。他光着脚板“啪啪”踩着水花,艰难地向山腰走去。山腰上长满了灌木丛,还有一个小山洞,可以避避雨。
雨大路滑,不知道走了多久,他才爬到山腰,砍了一捆柴后便钻进洞里躲雨。此时,他又累又饿,浑身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雨水。
天黑了,雨还在不停地下。
他琢磨,不能下山了,这么滑的路,又没手电筒,说不定半路一摔跌下沟里去……就在山洞过夜吧,等明天天亮再下山。
枕着柴捆,他蜷缩着渐渐进入梦乡。
睡着睡着,好暖呀,似乎是早晨的太阳升起来照在他身上了。他迷糊地睁开双眼,不觉怔住了:这是什么地方?
哪里还有什么山洞?只见四周笼罩在一片明亮柔和的光明之中,仿佛满月一般纯净无瑕。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水晶榻上,身边还有一些奇形怪状叫不出名字的物什,而它们全都晶莹剔透,光芒流动。
“您终于醒了。”半空中传来一声清脆的问候。
他迟疑地望向空中。
一位八九岁模样的小姑娘跪坐在半空,向他绽露出天真的笑容。她一身雪白的裙袍,乌黑的头发在脑后随便地打个挽,一直垂到她光着的脚边。
他注意到,小姑娘是悬浮在空中的。
“你是谁?我怎么会到这儿来的?”他问。他又想,我这是在梦里吧?
“这些问题不必纠缠,”小姑娘冲他摇摇头:“我知道,您是一位生物学家。嗯,但是现在您的实验室成了红卫兵的武器库了。您的老师被关在牛棚里,您的另一位学长则在监狱里。”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他惊疑地打量着她。
“我当然知道了!我还知道,您将来会生三个漂亮的小姑娘呢!”随即她发出一阵快活的笑声:“以后我要跟她们一齐玩!”
“你是仙女?”
“不是,”小姑娘又脆生生地笑了起来:“其实,你也可能像我这样坐在半空,不信,你试试……”
说着,她一伸手,冷不丁把他拎到半空中,然后手一松……他慌得伸手乱抓;啊呀要摔死了!
“啊呀!”他用尽全身力气,拚命喊。可是,喉咙似乎被扼住了,只发出微弱的一声呻吟。
“老彦,老彦,你醒醒!”一个熟悉、亲切的声音在他耳边絮絮叨叨。
现在他能感觉到,一双温暖的手正在用软布擦拭他的额头。这感觉很清楚。
我没摔死,我正好好地躺在床上,不是么?哦,原来我刚才作梦来着,梦里还有梦,唉!人生不就是一场大梦么?他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眼前,好几双眼睛正凑在他床前,从他的脑袋上方,居高凌下地俯视他。
“彦教授,你醒了,”其中有人说。
于是,这些眼睛便四下散开、纷纷退后,离开床边。
他直直的目光,便看见了高高的天花板。天花板上亮着一盏加了柔光灯罩的钠光灯。他觉得这光有些剌眼,便眯了眼。待眼睛适应了那光线后,他才转动眼球,让视线顺着天花板向下瞄。于是,床前立着的吊瓶、氧气瓶,绕来绕去的管子,以及头上戴着浅蓝色帽子晃来晃去的医生、护士们,一一落入他的眼中。
现在,他明白了,他正在医院里。
“老彦,”那个一直在耳边低声絮叨的声音从侧边转到了他的正前方。
他认出了他的夫人。
“小萍,”他低声道。
小萍,一头白发的老妇握着他的手,“喝点水,好吗?”
他顺从地微微张开嘴,让夫人用小勺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水。
“我有点饿了,”喝了几口水后,他说。
刚才在梦里,又累又饿的感觉记忆犹新。
守在一旁的护士建议说,“彦教授,你先喝几口葡萄糖浆,好吗?”
夫人便接过护士递过来的葡萄糖浆,小勺舀了,送到了他唇边。
喝了葡萄糖浆,他还想吃点什么。夫人又冲了奶粉,掰了片蛋糕,仔细喂他吃。
不料,才喝了一口奶粉,他忽然又厌恶吃东西,食欲全无,便摇摇头,示意夫人罢手。
睡意全无,他却闭上了眼睛。刚才的梦境,使他念念不忘。他要再把那梦从头回忆,就像他读书复习功课那样,免得忘了。
他把那梦放电影一样再放一回。
刚才我是梦到哪儿了?好像是我已经在洞里了。对,这里,小姑娘把我提上空中,然后她松手,她可真爱玩,嘿嘿,小孩子。那时,我真的吓坏了,吓得大叫起来!
“啊呀!”
忽然,彦泊汀乱抓的双手在空中僵住了:咦?我怎么吊在空中了?
“别怕,由于这里地球重力被抵消,所以一切物体都可以悬浮在空中,”空中的小姑娘解释道:“不久以后,你们地球人也会制造出宇宙飞行器,体会零重力。”
果然,1969年7月16日,美国“阿波罗”号载人航天飞船成功登月。这是后话了。
可是生活在1965年贵州大山沟劳改农场里的彦泊汀如何知道这些?
他听不懂小姑娘的话,也不关心。他关心的是,自己能不能活下去。明天下山,他也许就会被枪毙!
“小仙女,你刚才说我将来会有三个女儿?”彦泊汀小心翼翼地学着小姑娘的样子“坐”在半空,恭恭敬敬地问道:“可是我现在还没结婚呢!你怎么知道的?”
“反正我知道,”小姑娘顽皮地吐吐舌头:“现在跟你说不明白。”
“你是仙女啊,可以预言未来。”
“在地球上,我仅与两个人交谈过,一个是你,另一个在地球的另一半,他说我是天使。可我不是天使,也不是仙女。”
“那你是?”
“我来自银河系外,我们住在一个比地球大得多的星球上。如果按照你们的说法,我是一位星际生物学家,来银河系的目的是采集一些特殊的生物标本。”小姑娘简洁的自我介绍。
“我们是同行?”彦泊汀心里咋舌:这么小的同行!
小姑娘“咯咯咯”笑了:“可以这么说!”她拉起彦泊汀的手:“来,看看我的工作设备。”
她手一指,但见光芒一闪,一道道光流闪烁着从她身旁的一个水晶物什中飞速地流淌到她手上。
她向彦泊汀张开手掌,里面多的几付水晶眼镜。
彦泊汀接过她递过来的一付眼镜戴上。呀!他看到了什么?
他大吃一惊:“啊呀,这个仪器太好了!太先进了!”他戴着眼镜贪婪地瞧着自己的四肢、身体。
小姑娘“咯咯咯”笑着一挥手,又一道光流闪动,她一亮手中的物什,是一块水晶凸面圆镜。
彦泊汀马上明白小姑娘的意思了。他接过水晶凸面镜子对着自己一照:“太妙了!太不可思议了!啊呀!太妙了!”
他手舞足蹈。因为还未完全适应零重力,一时无法保持悬空的身体的平衡,他整个人忽然在空中东歪西倒的翻滚起来。
“咯咯咯!”小姑娘又发出清脆的笑声。她伸出一只手抓住他,帮他恢复平衡。
他再次定住打转的身子,继续举着水晶凸面镜子对自己照个不停。
镜子里出现了一幅完整的彦泊汀全身的三维透视图像。清晰,精妙。随着放大倍数的递增,每一条微细的血管,甚至小小的血红细胞,一个一个在微血管里滚动,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再看这个!”小姑娘递给他另一付眼镜。
“这是什么呀?”他疑惑地问。
他看到的东西太高深了,远远超出他的理解能力。
后来,彦泊汀把1965年夏天这个雨夜的这次奇遇记了下来,并命名为“乙巳记梦”。
传说不少伟大的科学家都有过类似的经历。当他们废寝忘食思索某个科学难题时,甚至会在梦中冥思苦想,而依照常规思维逻辑无法破解的难题,在梦中却迎刃而解。苯环的发现,就是在梦中所得。
但是,彦泊汀心里很清楚,他记录的,不是一次普通意义上的梦。“直到1985年,我赴英国进修前,我总算弄清楚了,她给我的第二付眼镜,可以直接看到我的DNA图谱,还有很多当时我看不懂的东西,”他郑重地写道。
但是,彦泊汀留下的描述小仙女的文字不多,简单得令人失望。作为一位科学家,他本能地排斥“神仙”。
甚至,在几年之后确如小仙女所言,他果真有了三个女儿。他还是不肯把她更多的“神迹”部分添加到“乙巳记梦”上。关于小仙女的确切身份,他宁愿相信她本人的解释:是位生物学家。
他不得不承认,那个小仙女确实懂的比他多,即使是在他如鱼得水的植物遗传学科。
“乙巳记梦”绝大部分的篇幅,用于记录当时利用小仙女的仪器,以及这些仪器给予彦泊汀的展示、启发和灵感。
他相信,这些展示、启发中任意一项,都会对人类产生重大影响。
这些展示、启发,远远超越当时地球上的科技水平,不论是遗传学还是材料学、工程学,等等。
在那个可怕且可悲的年代,这次奇遇以及因此而诞生的“乙巳记梦”笔记,是他最大的收获。
“小萍,小萍,”弥留之际,87岁的彦泊汀喃喃道,“乙,巳,记梦,乙,巳……”
彦泊汀的声音渐渐微弱。
一抹安详的微笑,从他的唇边展开。
他沉沉睡去。
夜,向浓浓的黑暗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