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伙计姜的消失,哈图无从找起,所以为了自己想要的,他只能去问问他所能想到的人。
这个城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哈图就在这不多不少的人群里穿梭着,找寻着。他知道,对于这座城关的一切都藏在了他的记忆里。也许他并不知道,只要他肯去回忆,无视脑袋的裂痛,抑制丧失意识的残暴,那么他就能够得到从他身上消失的东西。也许这也只是暂时!
哈图轻叹了一口气,这不是无奈也不是悲情,只是一段路途开始时的符号。他的开始就在眼前,眼前的铁匠铺,也是刘老爹的铁匠铺。哈图的那声轻叹就在这里,因为刘老爹的伤心事将不得不又被提及。
哈图忽又低头沉思,他隐约觉得这么细微的怜悯是多么的陌生?刘老爹居然还认得哈图,看到他还先打了招呼:“你们还没有回去嘛?巴图呢?”“巴图他们回大草原了。”哈图冷冷回答,又随着刘老爹进了里屋,冷冷地看着刘老爹坐下。
“你认不认得我?”哈图直直地问着,忽然低头莫名冷声问道。连刘老爹也听得糊涂,颤声而道:“你,你不是哈图嘛?”“如果我真正的名字不是哈图呢?”哈图轻抬起头来,盯着刘老爹反问,眼神犀利又有点可怕。刘老爹呆呆地愣住了,现在他更觉得奇怪了,问道:“你,你不是,不是哈图,又,又是谁呢?”“你说呢?你不是说认错我了嘛?那么你又认为我是谁呢?”哈图提醒着刘老爹,因为刘老爹对哈图的第一眼有些眼熟。
这时,刘老爹用细微的眼神打量着哈图那张满是胡须的脸。“是不是我现在的胡子太多?”哈图好似说得更明了,又将眼神冷漠,沉声道,“那你认不认得这双眼睛?”刘老爹已盯上这双眼睛,暗藏寒光、冷漠无情!
“是,是,是你,真的是你!”刘老爹顿时惊慌失措,显然他已认出这双眼睛,还有眼前的这个人。哈图却仍是冷冷淡淡,没有惊喜,也没有失望。他的心里多少已知道刘老爹记忆中的他是怎样的人?
“我是不是在这里出现过?就在几个月前,那场瘟疫的时候?”哈图猜测着他的过去。刘老爹只是点点头,仍旧惊恐地望着哈图。于是,哈图向刘老爹问道:“那我叫什么?……”刘老爹摇摇头。“……那我那个时候都做了什么?”哈图继续问道……
雨后的天色总是要好不少的。可是哈图的心情一点也好不起来。哈图静静地盘坐在古井旁,时不时还往井里头看一看。刘老爹的话更在他脑中盘旋:那些天,瘟疫闹得更凶,刘老爹的儿子儿媳已染病在床多日。忽然,一个身披长袍、腰间挂着酒囊子的人闯了进去。这人不顾刘老爹地阻拦,直冲冲地来到那间“病房”,冷眼看着床上,说着,“无救,杀!”然后,床上两人的痛吟声渐弱,直至无声!刘老爹的儿子儿媳就那么在他的眼皮底下悄然地死去。刘老爹又能够如何?他既不能找那人拼命,因为床上的人已饱受瘟疫病痛,还有长袍人进房后动也未动地站在那里;他更不能让两人起死回生。所以,他只能哀怨命运的捉弄,还能够深深记忆,记忆只属于他们的时光,当然还包括长袍人那幽远而无情的眼神!
长袍?酒囊子?哈图已然确定那人就是他自己。回到中原客栈,哈图换上了那件背上补了大口子的长袍,可那只酒囊子呢?哈图又伸手摸了摸胡须,终没有剃去。如今的他该去向何方?又该从何处开始自己的“回忆”?
所以,他决定离开这个城关,但不是回到大草原,那就一直往南而去吧?哈图牵着他的马匹离开中原客栈,在他离开城关之前,再一次来到那口不久前充满神秘的古井旁。哈图又是轻叹一声,大概他已预知到:这个地方他一定还会回来的,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可又有谁能真正分清到底是他的开始还是结束?
哈图当然没能见到那只会说话的野狗,那么他只能悄然离开!哈图骑着马,特地在城关外绕了一圈,然后直往南而去。路途上,没有沙漠与风暴,有的是些树木落叶,毕竟这时已入秋——远离西北的秋!
夜幕来临得很快,或许是因为哈图根本就没在意他动身的时刻是否已近晚?径道上寂寂静静,叶落飘飘,前后空荡只有一人一马……
落叶几乎都来自那棵树,那棵甚是高拔的古树!古树的枝干弯曲、粗糙又延绵,显得沧桑而悠远。树旁栓着一匹马,树下坐着一人——哈图!哈图说不出这棵树叫做什么,但是他知道如何升起一堆篝火。坐在火苗跳动的篝火旁,暖意袭来,尽管这个夜里时不时吹来藏着寒气的风!
夜已深,风更寒!哈图很庆幸自己临走时不忘在中原客栈带了一坛子酒。这个时刻,哈图就在喝着,望着火堆,睡意全无。一个人睡不着是不是他的脑中填满了东西,想得太多太多?然而,哈图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在想,也没有什么他能够去想!
哈图大喝一口,猛烈咳嗽起来,还牵动他的胸口,越咳越是痛苦!渐而,篝火前飘来一只影子,影子披着长袍,腰间挂着酒囊子!哈图抬眼看得仔细,影子分明就是没有胡子的哈图,潇洒飘逸。“影子”的眼神却是暗淡无光,冷冷地看着咳嗽不止的哈图!哈图强忍着终抬头望向“影子”,两者就如此对望着。哈图正想要开口问问,那“影子”却是苦闷着摇头渐行渐远。
哈图的眉头紧皱,他实在弄不清其中究竟。只好继续喝着他的酒,望着篝火,同样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哈图似乎都忘自己是怎么睡去的,好像是那坛酒刚一喝完吧?反正天色一亮,哈图便骑上了那匹马,继续他的“南寻”,尽管这样的路途看似多么荒唐。
驰骋与行路,哈图就那么快快慢慢地走着。前方有袅袅炊烟,应该是些人家,也是一个村落。这是哈图出了城关以后到达的第一个有人烟的地方,于是哈图要进去询问一下。
可是,只要哈图一开口,这里的人都会觉得他是个疯子,因为他只会问道:“知不知道我是谁?叫什么?”
尽管如此,村落人的质朴仍然在哈图面前展露无遗。于是,哈图吃到了这天的第一顿饱饭,而且是在一个老大妈的简陋屋里!老大妈含笑望着哈图,就像望着她的孩子。老大妈的眼神有些不大好,要是她看到哈图那双冷漠的眼睛,她也一定会害怕的。
“孩子,你怎么要问自己是谁?”老大妈看到哈图吃完,又慈祥问起,也是第一个人这么问起。“因为我忘记了以前的事情!”“哦哦,那你是要往哪里去啊?”老大妈继续问着。
“……往南边去!”哈图迟疑了一下才回答,忽然他的心中在猜忌,来自过往里那种熟悉的猜忌。老大妈一脸兴喜,显然她听不出哈图回话中的话,又动容问道:“你……你能不能帮我捎个口信?”哈图不禁皱了皱眉头,是试探?还是阴谋?可哈图一看到那张质朴的脸,心头冒出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愣愣地点了点头。
“……太,太好了……”老大妈还未开始说,眼泪已忍不住流了下来,哽咽道,“要是,要是你经过午郝城,就麻烦,麻烦你给我儿子捎个口信……”哈图不清楚是什么事情让这个妇人这么伤心?他只好静静地点头听着……
“三年,三年前,孩儿他爹上山砍柴,摔死了。你就让他来他爹坟前磕几个响头。”“他不知道嘛?”哈图奇怪问起。“不,一定不知道的!他要是要是知道,一定早就回来了。可,可是他都,都已经五年没有回家了。”五年未曾回家,也五年未曾看过老爹娘!哈图的脑袋有点恍惚,似乎这是第一回感受到?那么,哈图是不是也多年没有回家?可是他的家又在哪里,家里还有谁?
“你儿子叫什么?他住在午郝城哪里?”哈图这么问,已说明他情愿去捎话,尽管他不知道午郝城,也不知道怎么去。“他,他叫水山,小名阿柴!走,走的时候,他说是去午郝城。”老大妈知道的就只有一个名字。哈图同样只知道一个名字,但是他还能够骑马,还能够去午郝城里打听打听。
哈图继续路途的时候,他的包裹里多了点点干粮,也多了点点质朴的“牵挂”。午郝城会在哪里?阿柴又在干着什么?哈图只能这么往南走着,至少午郝城也在往南的那条路途中。
路途总是悠远的,也总会碰到不同的人。当然,“我是谁?”已替代成“午郝城怎么走?”。也当然没人再把哈图看作一个疯子,因为他至少有了一个他要去的地方,还有一件他要去做的事情。无所谓是否是自己的事情!
午郝城,一座有些繁华的小城!哈图到达的时候,很是庆幸,因为他一路上很顺当,就算是走了七八天的路程。他似乎有些明白阿柴为何要来这里,出于一个年轻人对美好事物的向往。
哈图牵着马,走在人来人往的街道,没有人留意他。忽然,在哈图的心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平凡感。不过,哈图认为这样子还不错,就跟他满脸的胡子一样不错。“水山,阿柴?”哈图不会忘记他来午郝城的目的,但是他并不再逢人必问。这样的方式只会浪费精力,这是哈图几天来得到的经验。
“午郝城里有一个官馆,官馆招募贤士,什么人都有。”面对哈图“午郝城里哪里来往的人最多?”的询问,得到的答案就是这个。官馆,没有名称,有一块帆布高高挂着,帆布上只有一个图案,图案是一柄长长的剑!官馆门口有一个大汉,直挺挺地站着,眼睁睁地望着进进出出的人进出,好像无视他们,又好像被他们无视。
哈图走进去的时候,大汉居然转头盯着他,一脸的狐疑!哈图顺当地进了官馆,官馆的院子很大,人也不少,有桌子有酒也有女人男人!院子里的人走走坐坐,男人女人喝着酒,女人陪着男人、男人陪着女人,根本不在乎是否站着一个在扫视的人?
哈图在这群人里没有看到阿柴,因为他根本就不认识阿柴。哈图找个空位置坐了下来,哈图刚一坐下,就有个女人抱着坛酒走到他身旁。哈图瞧也不瞧那女人,倒不是女人长得丑,相反很是漂亮;只是哈图的心思在“给阿柴的口信”上。
哈图不禁接过酒,仍是看着那群人,缓缓喝上几口!女人只招呼了两声,便识趣地走开了。然后,没有人来招呼他更没有人来搭理他。哈图就这么望着这群又来又往的人坐到了黄昏。终于,哈图耐心坐到要去询问一下,“知不知道水山在哪?”结果是没有人回答,甚至那些被问的人理也不理哈图。或许,他们只知道酒,或者男人女人?
顷刻间,人群散去,哈图没见到什么招募的贤士,也没找到要找的人,只得跟在他们的身后出去!官馆里人再多,亦终归会空荡荡。行至官馆门前,那个大汉依然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哈图不禁顿足注视。大汉依然一派自恃羽化姿态,全然不把这些吃喝的人放在眼中。
大汉的双眼忽地一闪,才注意到自己被人盯看了良久,斜眼回盯向哈图。哈图的心头一阵,他对这大汉不认识,记忆之前也不会有什么映像。但是,还是有一种奇怪感觉,隐隐约约中霾上哈图的心界。“认不认识水山?阿柴?”面对哈图地冷漠问话,大汉只轻轻地摇头。“那,你认不认识我?”哈图的声音更加低沉,对这么奇怪的问话,大汉倒仍是表情严肃地摇摇头。
哈图没有再问,大步走出,正与大汉擦肩而过时,分明从大汉硕实的眼神里捕捉到一丝冷咧。大概,大汉也从哈图的眼中找寻到那种冷漠无情?以致于大汉一直望着哈图的背影消失在街头拐角!然后,大汉缓缓地走进官馆,关上官馆的大门,只留下那块印着长剑的帆布在风里摆动。
“阿柴会不会就在那一群人里?大吃大喝的安逸是不是让他忘却了老家里的双亲?”哈图自言自语地呢喃,更像是自我叩问。“我又会是谁?那个大汉的眼神又为何那么奇怪?”哈图的夜梦中竟也如此在问着自己,幸而没有见到那张面容,更没有听到弑神刀那残酷无情的笑声!
弑神刀,这个时刻还没有睡!他正在擦拭着自己大刀,更在思考着……没人能看出他的想法,甚至是他自己也弄不清楚:他到底在念着什么?这是个深山,强盗们都习惯也乐意呆的地方,起码这里没有那种累人的束缚。他们都在吵吵闹闹,困了就睡,饿了就吃,兴致来了就喝酒,兴致败了就大喊……
弑神刀已在喝酒,那种只有他自己明白的独饮。他的兴致不好,一点也不好而且败得一塌糊涂,全因为一个人和一样东西:叶镇,他这个山寨的二爷;还有那柄野狗带出来的古铜剑!弑神刀知道,古铜剑几乎就在叶镇的身旁;希望也只是在叶镇的身旁。弑神刀一把甩开酒坛,酒坛破碎的声音将每个人的“无拘束”打破。又听着弑神刀冷淡地命令:“明天,收拾收拾,去午郝城!”
天一亮的午郝城里就已很是热闹。哈图过来的时侯,官馆的大门已大开,那位大汉早已挺拔守在门前。过往的行人继续自己的行路,或是对大汉习以为常。“你真早!”这次,大汉居然开口向哈图先打招呼。哈图不理会,走到官馆内,院中空无一人,看来他的确很早。“你也很早!”哈图退回到门前,也向大汉招呼了一声!
“当然,也只是比你早一点!”大汉抬头望向飘动的帆布,就好似他不是在和哈图说话一样。“你是在等我?”哈图毕竟会推敲,奇怪而问。“差不多吧!”大汉给了一个根本称不上答案的答案。“但是你并不认识我,我也许也不认识你?”“是的,我们并不认识。”“那你为何要等我?”哈图更是奇怪。
“我说过是在等你嘛?”大汉睥睨,不是哈图,又是什么?“那么,这城里有没有一个叫做阿柴的山里人?”哈图不想知道大汉在等谁,但他想知道阿柴在哪?“我不清楚!”大汉说得很是坦然,声音平淡而道,“如果他是从外而来,许是进过这里面吧?”“那你是这两年才在这守着?阿柴三年前就来了午郝城。”
“我已在此站了十五年!”大汉的话语依然平平淡淡。哈图的眉头倒是紧起,轻问:“却为何没有见到阿柴呢?”“每日来往的人如此多,一月来往的人?一年来往的人?何况,他并不是我要等的人!”哈图不再说话,渐渐地进入官馆越来越多。没有人会在意今日官馆的门前是不是站了两个人!
等到人群稀少下来,哈图再次开口:“那么,我怎么能知道阿柴是否来过这里?”“官馆里,有一本记录。阿柴的名字也许就在上面?”“我怎样才能看到记录?”
大汉再一次望向那块帆布,没有答话,良久,睥睨着哈图走进官馆的身影。一本记录!哈图觉得是个收获,只要看到那本记录。就算看到那本记录又如何呢?
哈图坐在了昨天的位置,不大一会,昨天那女人又端着酒过来,放下酒正要走开。哈图一把拉住了女人,女人一阵惊讶。“他们这群人可以在这里白吃白喝嘛?”面对哈图的奇怪问话,女人一怔,摇头不语地急匆匆地走开。就这么样,哈图又坐到黄昏,不过他没有随着人群出去。
等到大汉进来的时候,哈图还是那么坐着。大汉径直往里走着,瞧也不瞧哈图。哈图于是起身跟上,进了大堂,大堂里灯,也不知何时被掌上的。那大汉穿过院子,穿过大堂,绕到后面……
哈图只在大堂里停下脚步!大堂的四面画着壁画,图案飘渺,意境神乎不定,哈图一点儿也看不懂它们画的是什么。大堂的前堂,有一几案台,案台上放着几笺书笺;案台两端掌着两盏灯,灯火明润……
飘来酒囊子的飘逸,长袍的潇洒!哈图定了定神情,好把注意力集中,摒除心神的恍惚,慢慢翻开近手的书笺。只见书笺上空空荡荡,未有一字。哈图心中奇怪,又随手翻开另一个书笺,仍是一片空白。哈图不禁合上书笺,脑中思绪飞跃,低头冥想,方注意到书笺上的一角刻有图案。图案正是一柄长剑,与帆布之上的长剑无异,只是要小上许多。
哈图的眉头深皱,精力逾是集中,手中书笺轻轻一抖,卷起的书笺散落开。只见书笺隐约露出几个字来,哈图看得更是仔细,书笺却满满的都是字。哈图心中惊疑,不料字迹更是模糊十分;又是定睛细看,书笺上露出“生死”二字。
“你看到了什么?”不知何时,那个大汉站了哈图身后。“生死?”哈图心中默念,是他看不懂,还是他看不透?大概世也不尽看透吧!“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大汉见哈图没有回答,又指着哈图手中书笺问道。哈图摇摇头,低头一望书笺又是空白。大汉不再问话,缓缓踱走几步,翻着手中一册书籍,说道:“我已帮你找到了阿柴!”
“真的嘛?”哈图显然露出喜色,放下书笺走近那大汉。“是的!我刚翻找良久,才找到水山,那个三年前的阿柴。”大汉的语气依然那么不紧不慢。“那他现在在哪?还在午郝城?”对于哈图进一步相问,大汉微微摇头,轻笑道:“不知他在哪!我只知道阿柴三年前的确来过这里,后来就离开了午郝城!”
哈图难免又是一阵失望,为那个老大妈的失望。“不过,也许有一个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是谁?”哈图重新拾回的信心。“一个叫叶真金的人。他们是一起来午郝城的,后来他们两一起离开了这里。听说,有人最近在城里见到过叶真金。”一种忽得忽失的感觉真让人不好受,但终归能让哈图得到那么一点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