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钟,天空飘起细雨,街道上的行人渐渐多起来,很多陌生的面孔从屋子里冒出来往自己家里去。没有多少人打着雨伞,雨太突然,谁也没有料想到。那些有雨伞的大多是看过天气预报并且是它的忠实粉丝,都有着一腹对预报确信无疑的心肠。他们哪里知道预报在GZ是不太靠谱的,老天变化得比翻书还快,完全不按常规出牌。来往的行人匆匆忙忙毫不犹豫的走自己的路,像是遇到什么急事,没有闲暇管其他事情,仿佛是流落街头的小狗见到主人也顾不得吃地上的残渣剩饭跟着急匆匆的跑一样。
一排排烟柱在雨中倾斜,到处弥漫着一股烟熏的味道。不是怎么繁华的街上处处可见小商小贩,依稀可见几家饭店。不管打雷下雨,他们日夜辛勤的工作在自己的岗位之上,似乎是没有一刻的停留。
罗甸郊区一条残破不堪的街道上有一个孤独的身影,他没有打雨伞,也没有用来遮挡雨水的东西,任凭雨水浸湿他的衣衫。泪水在他的眼角酝酿了无数次,终究是比不过雨水在他脸上来的汹涌。他伤痛的表情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远没有雨水留下的那样明显和充分。他的面前放着一个碗,咋一看就像是乞讨的,当然,凡是这副模样与姿态奔跑于大街小巷或是驻留在某一个人气旺的地方的都管叫做乞讨。与别人不同,他没有跪,没有趴下或是躺下,这些足以让他解决饥饿的工作压根不是他一时半会儿能适应或是学会的。其他必经之路上隐约见到一名趴着或是躺着,分明有身体缺陷的人。他们很少能入的了施主的法眼,更别谈一个身体健全的并且没有多少诚意只一味发呆的人能给世人带来多少同情了。即便是同情了,也很难从他们狠心的腰包里讨出钱来,哪怕是一角两角的。原本可以装可怜的面庞被饥饿完全占据了,或许是天然流露出的表情更具感染力吧,时不时有纸币或硬币掉入他的碗中。大部分是大叔大妈买菜剩下的钱啊!每见到有人来给钱,他都怀着无比虔诚的心祝愿好人有好报。他心里边一直默念着:还是好人多啊,好人一定会有好报的!
他叫张晓生,一个中途没落的高中生,三年前他衣食无忧,而今沦为这般田地,不是老天捉弄那会是什么呢!“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的狗屁学说能有几分实货的!时候不早了,按习惯是要收拾东西回家的。正在此时,一双带香气的手伸过来,显然是有哪位女士来替他排忧解难了。人皆有爱美之心,无论何时何地人总是甘愿为美肝脑涂地一番,最坏也就是弄到玉石俱焚也心甘情愿的哭笑不得。处在饥饿中的他像是看到个香饽饽似的猛然抬起头,在抬头的间隙,一个硬币“砰”的一声落在粗糙的碗里打出声音,而后绕着碗壁“嗡嗡嗡”溜达了几圈,最后蜷缩在碗里。
听到钱币的响声方才明白又有好心人了。他抬起头看时入眼的是两个人,一个长的不是怎么好看的女生和她身边赫赫然立着高高个子的男生。高个子不帅,女孩也不美。但是好心肠的女孩子在他心里显得格外的美,如果有来世,他定会好好报答这位来历不明的少女。哪怕是以身相许呢!
雨水更密集起来,高个子把弄雨伞时不小心使雨水掉到女生的发髻里。她转过身,一边走一边朝高个子使眼色,那个眼神给人一种麻嗖嗖的感觉。
张晓生将碗里七零八碎的钱整理好之后,数了数。他默念出了数目:“一共五块三毛。”数完一遍之后他不放心的数起第二遍,钱的数目不多也不少,看样子他是有些失望了。当张晓生将眼光投向最后给他一块钱的女生离去的方向望去时,她早已经背影模糊。
望着她模糊的背影张晓生心里产生了甜美的幻想。他多么想有这么一个女朋友,每天和她黏在一起,逛街吃饭,尽情享受她身上优雅的香味。他暗暗的想:“论个头和长相,他哪一样会比他差,不是家道中落,我何至于此。”现在至于此了,他只能是望人心叹,有心无力,回天乏术。
张晓生心中一直挂念着一个人,他与她青梅竹马,而今只带来的只是够不着的泡影。打懂事起他就对她有过想法,可是这个想法随着她的离开而宣布终结。此刻他是多么的希望她就在他身边!哪怕有一天世界上真的再没有女人了,在他心里还会有她的位置。
胡思乱想一通后,他暗自神伤,犹如一个叫花子一样狼狈的蹲下来,希望那个神奇的女孩能转身回来再次丢下一枚硬币,这样晚上一家子就有的吃了。这世界总是不断的发生着奇迹,而上街谋生活,只要你蹲的久你的收入就会多,人来人往的,多一枚硬币只不过是常事,算不得奇迹。然而一次能见到面值一元的硬币算得上不寻常了。期待这种奇迹不是每一个叫花子的梦想,他们每天与死神搏斗已经不抱任何值得世人关注的期望与幻想了。只有不断的为了讨生活,人才会麻木,只有麻木,才能讨到生活。
在那个女生走后不久,果然又来了个女孩,她不是回头客,从她身上的香味就可以断定是另一个人。女孩身上的香味很特别,不是不久前的茉莉清香,而是金秋时节最激励人的桂花香。多么激动人心的时刻啊,他的碗口顿时张大了嘴准备一口吞下期待已久的一元硬币,可惜事与愿违,没有任何东西掉进他空空的碗。他闻到桂花香的那一刻好像没有希望她丢给他钱似的,供他吃饭的家伙来气了,“嘭嘭”的叫起来。
女孩路过时刚好雨水从伞上掉到碗里,碗才发出“嘭嘭”的响声。此时张晓生依旧低着头莫名其妙的小声吐出几个字来:“晓琳……你在哪里啊……”在远远的闻到桂花香的那刻开始,他的脑袋就是低垂的,有一种怕被熟人看到的感觉。
女孩的身子细微的动了动像是听到了什么,但没有理会,估计是似听到又似没有听到,单单只有意识到而已。如果说先前的女生使他想起了她,那么这个女孩给他的不只是幻想了。
自从上了高中,陆晓琳家就搬到了县城,他清楚的记得,每次打家里来,他都会带着家里的土味跑到她家里看她,别提是多么的高兴。那一幕幕画卷从脑海里闪过,让他觉得好可惜,泪水开始拧成流的从他脸庞刷过。
她撑着雨伞,独自的,从张晓生身边飘过。他刚抬头,就只能奢侈的看到她的背影而已。张晓生有些熟悉这背影,与其说是背影熟悉,不如说她身上散发的桂花香令他难以忘怀。饥饿继续使他产生莫名的想法,他仿佛又回到了浪漫的那一刻,高二的一天,他跑到她面前轻轻的吻了她,她没有反抗,只甜美的笑,看着她羞涩的脸庞,他内心充满着无穷的欢喜与渴望甚至有愚公移山的激情。母亲的死,让一切成为了过往,再也回不去了。
刻骨铭心的那刻,他永远无法忘记那不是初恋胜似初恋的美妙感觉,人间能得几回有啊!他不敢肯定熟悉的背影背后是不是熟悉的人,试问有哪个处在发育阶段的女孩几年的时间不发生任何改变呢?肯定了又能怎么样呢?落魄使他无脸面对她,即便真是她,他有机会接近她吗?喜欢快接近爱的时候特别奇怪,一旦与某些现实挂钩它就会使人变得矛盾变得沧老然后把人的心挖空。
失神过后他没有想那许多了,眼睛又回到碗里。不知不觉,碗里落满了大概一个硬币和一小叠纸钱。他不知道在她之后来过其他人,回过神之后他没有数碗里的钱,只整理好和先前的一同放在了衣服兜里。
雨淅淅沥沥的下着,他的头发与衣服早已经湿透。天更晚了,虽然没有阳光,但明明就有那么个太阳在张晓生面前出现。他准备回家,在回去路上,他随手买了几个馍馍,手里拿着一个吃,碗里盛几个。三年前他不是这样的,他面对馍馍有种哭笑不得。很久以前他吃过馍馍,当他将馍馍的味道,甚至形象完全能忘记的时候,他不得不面对馍馍。透着热气的馒头哪里禁得住冰寒的雨水眷顾,为了不让馒头快速冷下来,他将碗藏在衣服里面。身体的热量肯定是起不到保温效果的。
走完大路走小路,大路是纯水泥制的,交通还算可以,但极少有人通过大路来这样观光旅游的。山里面的人一直以进城为荣,城里的人以进山为不齿。山里地势起伏,小路上大石块小石块突出的突出,凹陷的凹陷。在这样的路上,只有破鞋才适合行走。看他的脚下是一双破烂不堪的鞋。
通过小路,再是一片路径不明显的树林,然后是起伏的高地,在荒凉的地方方才出现几户人家。这里的人家是稀稀疏疏的,这一处那一处的。这里有丰富的药材和林木资源,有貌美的花草,有愉快的虫鸟,有说笑的老人。他们的生活并不宽裕,至于内涵就可见一斑了。张晓生家是养牲畜的,他家在当地一直小有名气,自从他母亲病重,父亲便成天颓靡不振,家中是入不敷出。母亲没过两月就由病重转为病危,为了挽救母亲的生命,家里的积蓄花的差不多了,可怜没几天母亲就死了。母亲死后家里面已经是一贫如洗了,张晓生被迫辍学。作为家里面的长子,他不得不担负起亲情的重担,与父亲一道经营没落的产业。
母亲死后,父亲在苦苦支撑三年后生命形态渐进消失,可怜的弟弟妹妹在艰苦的环境之中莫名的背负上了家庭的期望与命运。
他回到家,没有见到父亲张大伟。然后盯着神色慌张的弟弟问到:“阿爸呢,哪里去了?”他眼睛里噙满着泪水,没有哭出来,好像有那么两滴泪花偷偷的,在阳光下才看的清晰。
“阿爸,阿爸!”他还不怎么会说话,只阿爸阿爸的说,手指向西南方向。
这么一指,他就明白,父亲喝酒去了。酒是穿肠毒药,越是消沉越是不能喝。
乱石冈上,张大伟拿着酒瓶,张晓生见到父亲时,父亲已经是烂醉如泥。他正对天吟诗一首:绿衣衬花裳,对歌乱石岗。清风拂面过,鲜花扮作郎。当年他和妻子在山头对歌,定下终生,他抱着一束鲜花向妻子求婚。
生活在山村的苗族或是其他支族都会以对歌的形式来相亲,不能不说这是一大特色。男孩站在山头高叫:“噢噢……”,声音是先高后低。如果对面山头的女孩子看上他了就会回应:“咦呀……”。具体是怎么呼唤的,时间太久了,也记不清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张大伟开始神志不清,一不小心触动了山岗旁边的石子,像是有种将人抓下山崖的力量,他才有所清醒,迷糊之中看到一动不动的站着,接着是忽闪忽现。他一晃一晃的,像是耍醉拳一样踏在石头上,前面是好长的一条路。
“阿爸,你又喝酒了!”
“嗯,嗯……”有气无力的,沧桑极了,说着一直往前走。好像是精疲力尽了,他眼前出现了一个幻想,当他拼力抓那幻像时,不小心摔倒,他努力的爬起来,却再也爬不起来。
在他倒地瞬间,张晓生试着过去帮忙,没能来得及。张大伟眼前模糊一片,身体不能前行,手指一直动着。
“阿爸,你喝多了,我扶你回家……”张晓生不知道父亲不行了,他扶起父亲,父亲沉重的身体压在他脆弱的肩上,有着一种石头压在肩上的感觉,不管怎么样,他还是咬紧牙关,没有让父亲神圣的身体托在地上,试着一步一步的走到空荡荡的家。
“阿爸,到家了,我放你下来……”嘴里面说着,喘着急促的气息,把父亲放倒在床上。给他脱下鞋,然后托起双腿。
弟弟妹妹在大堂啃着生硬的馍馍,他们那令人羡慕的欢喜和那面黄肌瘦的模样,不禁让张晓生倍感生活的艰辛和人世的艰难。触发了他内心强大的无可奈何与自责。
“阿爸,阿爸,呜呜呜……”弟弟妹妹忽然叫唤起来。他们用双手擦拭着眼眶,都红出一片天来。他们明知道心目中的靠山不可能帮他们,他们还一个劲的叫他。在孩子的心里边,无论父亲在与不在,困难只有父亲能够解决,父亲是他们的靠山,是他们的依靠!
“怎么啦,晓清,晓酌”张晓生急忙跑过去。张大伟的表情也很难受,看样子是想极力的挣脱束缚去帮助自己亲爱的孩子,可惜事与愿违,他低声痛苦的“哼……”起来。
看情形,他们是咽着了。生硬的馍馍,加上莫名成分的雨水,虽然馍馍是变软了点,但是做馍馍的米不好,人难以下咽,再者狼吞虎咽的吃相,对不大的小孩子来说,咽着是正常事情。
此刻家里边没有热水了,不仅仅是父亲要水解酒,弟弟妹妹也是秋水若渴。当他跑到外面的井口,奋力提起的却是一个空桶子。以前打水他没有失手过,今天是怎么了,一个空桶竟然是如此沉重。他焦急的哭了,又拼命把桶放到井里,费了很大的气力才勉强提上来一点水。
他眼里噙满泪水,将水放进锅里,然后到屋外弄点柴火,用传统的方式点燃柴,湿湿的柴点燃有点困难,他花费将近半盒的火柴才将点燃用以引燃木材的稻穗。一系列的急促让他心有余而力显不足,为了向水里注进温柔的亲情,他不得不摆动酸痛的胳膊,不得不拖着疲惫的身体,不得不竭尽全力、死而后已。弯腰与起身之间,便是爱的负担!
“呜呜呜……”他们哭的更大声了。他们的父亲还躺在床上,挣扎着,呻吟着。自从母亲去世,上天就开始一点一点的剥夺他们被爱的权利,甚至以贫穷、饥饿、痛苦相要挟。深陷困境,血肉之情也显得单薄无力。
月亮从山的这头到山的那头,不经意间过去几个钟头。锅里的水开始沸腾了,热气顿时温暖了整间屋子,张大伟不再呻吟,小情小酌只能以流泪来表露心迹了。张晓生舀起一碗水放到堂屋的桌子上,两个小人放下哭声先后的喝下温纯的热水,情况好多了。
在弟弟妹妹情况好转之后,他去照看父亲,张大伟此刻略显枯涩的嘴唇上挂着一丝冰丝,脸庞全无了热气,呼吸很是平静。他把父亲扶起来,将热水喂进父亲那没有多大可能张开的嘴里,任凭水从嘴角倾泻下来。张晓生没有朝坏得方面想,他只认为是父亲喝得太多,准是熟睡了。出门前父亲好好的,好端端的一个人无论怎么折腾也不会没的这么快。何况父亲的福大命大他是见过的,不可能就此油尽灯枯的。或许是他心来不及反应了,他的意识再也不敢产生对自己有所打击的猜想了。灶里的火还冒着青烟,水保持着温度,热气不断的充溢整个屋子。
张大伟的情况一时半会是不会好的,再说张晓生压根没有想到他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既然不需要喝水,那就不必给他水喝了。时间不早了,他自己的胃有些受不了,于是就着热水,吃下了一个冰冷的馒头。将热水装进暖水瓶之后,他把剩下的馒头放在有着余温的铁锅里。做完这些,他没有立即去睡,明日的事情没有安排妥当无论如何是不能睡着的。他凑到灶前,将就着火星,盘算起来。
弟弟妹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躺在床上睡着的,他们明天一大早还要上学,不是还得要吃的吗?幸而晚上回来的时候多买了些馒头,要不然明早上真不晓得有
什么可以填肚子的。张大伟今天突然醉了,这让张晓生想起一些事情来。家里原来窖藏着几瓶酒,算起来还是有些年头的,如果卖出去还能缓解几天的生活危机。
大概是晚上九点,张大伟苏醒过来。风从窗外吹进来,凉飕飕的,还吹进一些不正常的味道。这深秋的夜晚,风像冰似的,屋子里弥漫着酒的芳香。
隔壁的房间里三个孩子睡着香甜,几个小时前那种感觉早已经淡去。张晓生身体不停的转动,此刻他应该在做梦,一个噩梦。九点后张大伟一直是醒着的,黑夜里面他金银剔透的泪水闪闪发光。不知道他是为什么而哭,或许他是再为活不到明天,活不到给妻子添香的日子而哭吧。
一切静悄悄的,鬼一般沉寂。梦里,张晓生见到自己的母亲,母亲正在给他们一家做好吃的,还有父亲灿烂的笑容,弟弟妹妹可爱的笑声。突然母亲惨叫一声……
张晓生被吓醒,他想起了可怜的父亲。当他走过去看时只见窗口蜘蛛丝随风吹着,眼前躺着全身发紫的人,一动也没有动。他想父亲准是熟睡了,便站在远处没有靠近,不知道是为什么,突然手捂着嘴,眼花随着泪沟滑落下来。父亲真的是睡熟了么,他怎么还欺骗自己呢?他清楚的知道,他没有救了,肯定熬不过今晚了。然而此刻泛着微弱气息的张大伟瞪着可怕的眼睛,僵硬的手从身上滑落下来。很显然他死了,死的如此突然,这让活着的人如何接受。活着不知道什么是死亡,而今活着的人看见死亡如此简单并且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这让活着的人将如何面对呢?目睹父亲的离去,他是无能为力,试问苍天为何喜欢令人生死不如呢?他无助的弯下身子,蜷缩在一起,泪水不停的打在潮湿的地上。
一轮弯月悬在天上,一只乌鸦在空中低鸣,秋水长天两色,青山绿水不分明。凉风要我的衣襟吹舞,别了可爱的娇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