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要讲述的是一个纷杂的故事,以至于它只能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因为一个人——至少是像我这样一个刚刚从大学毕业的人是无力凭空编造这么离奇的故事的。在讲述这个故事之前,我有必要先说说我了解这个故事的机缘。
2011年的冬天,枫城市有两件轰动全市的大事,一是在房地产火热的大背景下,枫城南部中心商业圈项目启动,推动了波及数千户居民的棚户区大拆迁,在这占了枫城市城区面积三分之一的拆迁区域之内,钉子户、开发商、拆迁公司、城管和黑律师们交替登场,吵吵闹闹的纠缠了一整年,项目依然无法落地;二是公安部直接督办的张悦犯罪团伙案告破,三人死刑,五人无期,更有数十人受牵连,当中不乏公职人员和商界名流,可在这些落网的罪犯当中,唯独主犯张悦,据传说他是在数百名刑警和武警的重重包围之中,离奇的消失在一所公寓之中,从此再无音讯,一时之间与此案有关的一切都成了枫城市街头巷尾最热门的谈资。
那段时间我刚好大学毕业,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也不愿意寄希望于考那万分之一机率的公务员,索性与同学侯君一起回到了老家枫城市,准备开一家文具批发店。筹备初期,为了节约成本,我们在城郊租了一户民宅充当仓库,枫城市是一个县级市,人口只有九十多万,城区面积也不大,因此虽说我们的仓库地处郊区,离市中心却也不远,房租的差价足以弥补小货车燃油消耗。“仓库”原本是一户富裕人家的住宅,只因主人退休后举家搬到了省城去住,才挂牌出租,房子规模不小,算上阁楼共有三层,我们资金不多,存货量也不大,货物只占了一层不到,剩余的空间看着可惜,我和侯君索性搬到阁楼里住,也方便我们拉着货出去跑业务,晚上还能召些同学朋友来打扑克喝小酒,这日子过得颇为自由舒坦。
话说初冬季节的一天,有朋友过生日安排了饭局,我和侯君大醉而归,直睡到第二天还是昏昏沉沉,按照惯例打算给自己放一天假养养精神,可天刚亮窗外的警车就毫不客气的喧闹不止。我们的“仓库”斜对面是枫城市看守所,平日也经常有警爷开着公车尖叫着进进出出,我们早习惯了,用被子盖住耳朵盼警车赶快静下来,可反常的是,今天的警车异常的顽固,不但叫个不听,而且逐渐从独奏变成了交响乐,更夹杂着纷乱的吵杂声。侯君定力高深莫测,仍像死猪一样躺着不动,跟侯君比起来,我的好奇心要重得多,心想:这么多警车在楼下,莫不是有人越狱了。于是打开窗子探头出去看热闹,楼下的场景倒也没让我失望,路边整齐的停着十几台警车和两台特警专用的黑色大巴车,耀武扬威的闪着警灯,四周除了警察和警车列这队严阵以待外,还有很多民用的车辆,其中不少还是奔驰、宝马之类的豪车,这种场面绝不多见,我忙喊侯君也过来看。
侯君还没醒酒,睡得跟死猪一样,我看了半天发现也没什么意思,正准备继续睡觉,楼下门铃却跟着不合时宜的一并叫了起来,我看了后君一眼,丝毫不为所动,指望他开门时没戏了,我只好披了件大衣下楼开门。大门刚打开一条缝,两个人影迅速闪了进来,我吓了一跳,缓了缓神才看清楚其中一人是侯君的三舅,带着鸭舌帽,背着一个帆布的大旅行包,与三舅同来的人却很面生,穿着短身呢料的风衣、裹着围巾,看不清面容,只觉得身材很削瘦。三舅是侯君妈妈的堂弟,比我们只大十来岁,在枫城开了一家不小的咖啡厅,虽说称作咖啡厅,实际上顾客却都是奔着打麻将去的,赌徒之中各行各业的都有,三舅天天与这些人接触,日子久了世面见多了,也就以道上人自居,标榜自己是个讲义气的江湖中人,我和侯君可不跟他瞎客气,既然三舅自诩仗义,我们就常常厚着脸皮去咖啡厅白吃白喝,跟三舅混得十分熟悉。今日见他慌慌张张的样子,我逗趣道:“三舅啊,这么多警车在路口,抓你的啊?”
三舅从不把我当作外人,白了一眼道:“小孩毛子,别瞎说话,借你家阁楼用用。”说罢也未经我同意便引着围巾男子向楼上走去。
我也未搭腔,揉着惺忪的睡眼也跟着上楼,三舅对这围巾男倒十分恭敬,边走边介绍道:“这俩孩子都是我外甥,稳妥得很……”
侯君还在床上躺着,三舅到了楼上也不理他,拉了把椅子请围巾男坐,又打开了电视,一边调台,一边对我喊道:“给弄点水啊,这嗓子干的!”
我看三舅这副嘴脸,心知三舅是在客人面前耍威风,便很给面子的到电视柜下的小冰箱中掏出两瓶可乐,电视里此刻正在播放张悦案的专题节目,我这才想起来新闻早就报道过,今天要对张悦案的三名死刑犯实施注射死刑,而行刑地点便是我们对面的看守所,难怪一大清早就吵闹不停。
我一边盯着电视,一边递给三舅一瓶可乐,二舅一摸是凉的,不满道:“大冬天喝凉的,没常温的么?”
侯君却从床上坐了起来,接过话茬,冷冷的道:“这个季节常的温都是零下的,院子里有箱矿泉水,啃得动就去拿吧。”
三舅看了看窗外微微飘落的雪花,被噎得不言语了。我又去给围巾男送水,虽然三舅给围巾男搬了椅子,可他却并未坐下,只是站在窗边一直凝望着楼下不停闪烁的警灯和吵杂的人群。从三舅对他的态度,我已知晓他必是一个了不起的角色,也不敢直视他,只将可乐放在了他身边的窗台上,围巾男余光瞥见,说道:“谢谢小兄弟,给你们添麻烦了。”这嗓音犹如雪山上流下的溪水般清澈透凉,这短短几个字,好像直接会打到我心里一般,我浑身一激灵,忙道:“没事,没事,不麻烦。”说罢忙退到一旁坐下,假意看电视,心中却不能平静。
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种人,身上好似会散发出蚁后那样的荷尔蒙一般,只需一颦一笑就足以映入你的脑海,让你甘心为他赴汤蹈火,而这围巾男好像就是这样一种人,我不敢再与他对话,不是我对他有所畏惧,而是被他所散发出来的气息折服,生怕言多有失,在他面前失礼。
三舅也不说话,只盯着电视看,侯君是个粗纤维的人,翻了个身继续睡去了,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直到中午十二点左右,死刑实施完毕,电视节目也切换到演播室,开始评论这种注射实施死刑的方式是多么的人道、多么的无污染、多么的方便,好似他们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做善事一样。
一直站在窗边的围巾男微微叹了口气,绕到椅子旁坐下,三舅凑到近前,恭敬的道:“身份证今天下午就能送来,晚上小朱会开车来接您。”
围巾男拍了拍三舅的腿,轻声道:“这几天多亏你了,说谢就薄了,咱们来日方长。”
几句话让三舅激动得满脸通红,忙道:“您说远了,您信得着我,我这辈子都值了。”
之后他们两个人有嘀嘀咕咕又聊了一会,下午两三点钟的时候,又有一个端腔缩脖的瘦弱男子的来找三舅,给了三舅一张身份证、一部手机和一大袋外卖的饭菜,旋即又离开了。三舅招呼我和侯君一起吃饭,又吩咐我们今天就不要出门了。
我昨夜没睡好,吃过饭后便没心没肺的睡着了,直到晚上五点左右被三舅他们的走动声吵醒,往窗外一看,门口来了一辆挂外地牌照的奥迪Q7越野车,三舅恭敬的送围巾男上车,又把重重的旅行袋放到后备箱里,才挥手告别。
送走了围巾男三舅回到屋内,望了望我和侯君,松了口气,问道:“家里有酒么?”
“有啊,还有两三箱呢!”侯君道。
“把中午的菜热热,咱们喝点。”三舅道。
我和侯君布置妥当后,二舅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又给我们都倒满,端起杯说道:“今天这事啊……”
我知道三舅想说什么,抢着道:“这事我们都烂到肚子里,您放心。”
三舅看了我一眼,一仰脖把酒干了,然后道:“好,好,你们也知道他是谁吧。”
侯君满不在乎的道:“谁知道他是谁啊。”
我却试探着道:“他是张悦把?”
三舅笑了笑,又道:“这个人啊,是个大人物,这么多年我是在他庇护下混饭吃的,现在出了事我得帮他,将来就算犯事了,我也认了,不过这没你们事,你们毫不知情,怎么不可能追究到你们头上。”
我忙说不会不会,侯君却问道:“三舅,你是他朋友?”
三舅摇摇头,道:“我哪够资格做他的朋友,他是我偶像还差不多,不过啊,我跟他倒是认识很久了,他还在修配厂做学徒的时候,我就认得他。”
我惊诧道:“他还做过学徒?”
三舅自顾自的又喝了一杯,道:“你以为大佬天生就是大佬?谁不是一步一步成长起来的?反正闲着没事,干脆我给你们讲讲,不过这话就得从头说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