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梓陌只知道含笑要他带她离开,可是他却没料到她是想要离开S市,面对她的请求,他张着嘴愣了好久,不知应该如何回应是好。良久之后,他才干笑着说:“含笑,别闹了。”
含笑说出这样的请求时,正坐在喻梓陌家客房里的落地窗前,她一脸茫然地看向窗外,双眼没有焦距,显得有些空洞。冰凉的瓷砖透来丝丝凉气,让她忍不住抱紧了双臂。她不知道原来这盛夏的天气,也有如此冰凉的时候。她回过神,并没有立即抬头去看喻梓陌惊讶的神色,而是低头去看自己赤裸着的双脚,当看见一片片脚指甲因为受凉而微微发紫,她无声地笑笑,心想,从今往后,便要形单影只了,那么,不如就从现在开始学着独立吧,人总得要有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她用低哑的嗓音重新把话说了一遍:“喻梓陌,我要离开这座城市。”
喻梓陌无声地叹息,低声承诺:“好,我帮你。”他知道,含笑要的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作为朋友,他虽不能让她瞬间快乐,可是却是可以帮助她走出爱情的阴霾的。
半晌以后,她又淡淡地说:“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忘忧。”
喻梓陌神色立即变得复杂,一时间竟不敢贸贸然答应她。含笑察觉出他的犹疑,转过头去看他,眼里写满哀求,“梓陌,你会答应我的,对不对?”
他居高临下,对上她脉脉如水的双瞳,看着她可怜兮兮的样子,终究还是狠不下心来决绝,最后只得沉默着点头。他想,若是忘忧知道了他是助含笑离家出走的帮凶,忘忧铁定会恨死他,然而下一刻,当他看到含笑一扫之前的阴郁,面露欢颜对他微笑时,他又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含笑将脸重新转向窗外,雨还在淅沥沥地下,仿佛没完没了,她看了一眼,旋即又垂下眼睑,哀伤浮现,无论她如何想要摒弃忧伤,忧伤还是如影随形啊。看来,曾经经历的种种伤痛,都需要时间来淡忘吧。
含笑离开之前去了一趟银行,把该返还的房款一分不少地打到薛希茗的账户里头。其实他们都是刚出来工作不久,并无太多的存款,他们仨之中,收入最高的当属忘忧,加之忘忧在大学期间经常为各大公司写方案,也攒下了些许钱,所以当初在付房款的时候,忘忧一口气出了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由她跟薛希茗一起凑,还算勉勉强强。也正是因为这样,现在要她还钱,她才不至于觉得太吃力。薛希茗的银行账户,是关于他的唯一没有被她删除的东西,为的就是今日能够将所有亏欠他的东西都归还回去。这样才好,往来两清,互不相欠,她也可以心无杂念地离开了。
喻梓陌陪同她去银行,知道她把钱转给薛希茗后,肯定几乎已是身无分文,回到家以后,他硬塞给她一张存着两万块钱的银行卡,可是她却推却了他的好意。他面露愠色,态度强硬地要她接受,她摇摇头,笑着对他说,喻梓陌,是你劝我要学会独立的,如今为何又要让我有机会依赖呢!
他再一次无言以对。她说得没有错,毕竟经济独立才能人格独立。最后,她什么都没有带,决定孑然前行。在机场,她发了一条信息给忘忧,然后就把手机给关上了。她并没有告诉忘忧自己的去向,她只是说想出去走走,让她不要担心。忘忧大概是这座城市里最让她放心不下的人了,可是,她自己又是自私的,为了一己之私,她抛弃了这座城市里的所有,包括她最亲爱的妹妹,只为寻找一片全新的天空。无论如何,她是非走不可了,不过她会回来的,不知何时,只是不是现在。
喻梓陌捏着一张S市飞往深圳的机票,迟疑了许久才将它递到她手上。他不知道自己的做法到底有没有错,他只知道自己就是不愿轻易拂了含笑的意愿,他只是想看见她站在明媚的阳光下绽放灿烂的笑容,看她娇俏快乐的模样。
他在广东那边安排好了一切,接机的人,落脚的地方,上班的公司,日常生活费用,他全都安置好了,只要含笑一到达,就可以立即开始全新的生活。接受他的安排,是他答应替她对忘忧隐瞒这件事的交换条件,含笑也答应了,这是他放心让她离开的主要原因。可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含笑最后还是食言了,她一到深圳,就立即消失无踪,手机关机,接机的人也联系不上她,她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茫茫人海之中,以一种毅然决然的姿态。
他简直悔青了肠子,这也是他人生当中做过的最让自己后悔的一件事,明知道含笑胡闹,自己就不应该轻易答应帮助她。现在到了无法收场的地步,他到底要如何跟忘忧交代?含笑孤身一人在异地他乡,身上的钱到底能撑多久?万一遇上了坏人该怎么办?一连串的问题萦绕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他每天都怀着忐忑的心情跟忘忧相处,生怕一不小心让她看出了端倪,可是,事实证明,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过聪明的忘忧,她最后还是看出了事情的不妥。
就在含笑离开刚刚一周的时候,忘忧开始怀疑了,她想,含笑即便想要出去走走,现在也差不多该回来了,即便还没玩够,可至少也该打个电话回来,这样悄无声息的算怎么回事?她拨她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这事儿很显然有些蹊跷啊,这么特立独行的行为,可一点儿也不像含笑的性格。而且喻梓陌看她的眼神特别古怪,一副神经兮兮欲言又止的模样,像是有什么事瞒着她,其中还夹杂着一丝类似内疚的情绪,这让她更加怀疑了。
加上最近含笑跟喻梓陌走得最近,二人宛若知己,简直到了相见恨晚的地步,含笑有什么新的决定,没有理由不告诉喻梓陌。她趁午饭的时机,把喻梓陌堵在了办公室门口。喻梓陌看着她来势汹汹的模样,有些心虚地侧过身让她进来,关上门亦步亦趋地跟进去。最后还不忘自嘲地笑笑,这明明是他的地盘,现在倒像个孙子一样。
忘忧在他宽大的办公椅上坐下,翘起双腿,手肘支在椅子的两旁,手掌交叠搁在腹部,眼神有些咄咄逼人,气场显得十分强大,像个威严的女法官,让人望而生畏。
喻梓陌被忘忧洞悉一切的眼神盯得越发心虚,担心自己的下场太过惨烈,慌忙选择坦白从宽。他支支吾吾地开口:“我知道我没跟你商量就帮助含笑离开是我不对,可人家含笑也是一大人了,她有她自己的主见,她想要离开这里,你也总不能反对是吧?”
忘忧歪着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依阁下高见,对你的行为,我应该持支持态度?”她的语气平淡,可是微微上扬的句末语调又带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怒意。
喻梓陌自知理亏,不敢反驳,只是讪笑着说:“我没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既然含笑需要一个全新的生活,需要一片自由的天空,咱们不应该反对才是。”
忘忧闻言,意味深长地挑挑眉,嘴角微微翘起,背部轻轻靠向椅背,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所以你坚持认为自己的做法是正确的?”
喻梓陌备受煎熬,如果忘忧直接盘问他质问他甚至拷问他也是好的,可她非摆出一副了然于胸却又装腔作势的模样,让他不知如何应对,一时之间,他只觉得自己里外不是人,坦白不是,继续隐瞒也不是。最后,他干脆以不变应万变,低头沉默不语。
忘忧的心理战术打得极好,她看自己收到了想要的效果,立即一改之前的态度,语气渐渐强硬了起来,“喻梓陌,前尘往事我可以既往不咎,可是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什么办法,你必须替我把含笑给找回来,若找不回来,你可以先在脑海里设想一下自己最后会是怎么样的一个下场。”
喻梓陌十分为难,哭丧着脸诚惶诚恐地说:“忘忧,我这一星期以来也没少寻找,可是茫茫人海,我甚至不确定含笑是否还在深圳,我该怎么去找啊?”
忘忧站起来,七公分的高跟儿鞋让她的身材显得更加窈窕修长,她缓缓踱步走到他的跟前,微笑着在他耳边吐气若兰地说:“我想喻伯伯应该告诉过你这么一个道理,自己闯下的祸,自己想办法去弥补。再说,推脱责任可不是一个好男儿该做的事啊,是吧,喻总?”
她转身离开,鞋跟儿敲在地砖上,声声作响,却仿佛敲在了喻梓陌的心房上,让他感觉隐隐作痛,好像一刀刀将他凌迟。
他看着她渐渐消失的背影,哭笑不得,她虽然没有正面责怪他,可她的一言一行比她直接责怪他更能使他感到难受啊。事已至此,唯一的办法就是赶紧把含笑给找回来,不然他的下场肯定是惨不忍睹的,对他,忘忧可是从未心慈手软过。
可是,真要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一个人,他才知道祖国的疆域版图是多么的辽阔,祖国的同胞队伍是多么的壮大,他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他几乎出动了所有能出动的人马,可是含笑就好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他快要把整个中国翻了个遍,却愣是找不到含笑人。
忘忧再来要人的时候,已是十天以后的事情。最近因为城郊住宅区的动工问题,他们都忙得够呛,待到她终于能喘口气的时候,才发现时间不知不觉间已经过去好些日子了。喻梓陌找不着人,自然也不能像变戏法一样把含笑变到她的跟前来。他脑袋耷拉下来,无精打采地看着她,一副任由忘忧处置的模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有什么办法呢,毕竟是他有错在先。
忘忧虽然早已料到这样一个结果,却还是忍不住脸色铁青地看着他,“你是要告诉我,你找不到她人吗?”
喻梓陌掀起眼皮儿懦怯地看她一眼,嘀咕一声:“你总不能让我捏一个泥人当做是含笑交给你吧?”他也心焦他也着急啊,他也不是没有努力啊,可是含笑有心躲着他们,他们也无处可寻不是?
忘忧深呼吸一下,稍稍平息怒气,强迫自己冷静,可是她的语气却依然是冰凉生硬的,“喻梓陌,若我姐有个三长两短,即便拿你来陪葬也难泄我心头之恨,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喻梓陌闻言,胸膛一挺,替自己伸冤:“忘忧,你这话说得有点儿没道理了啊,你自个儿好好想想,若不是你一直将她保护得太好,让她失去了独立的机会,她至于一遇到挫折第一时间就想着逃跑?她弄成今天这样的田地,你至少得负上一部分责任。”
忘忧凌厉的眼神扫过来,喻梓陌很没出息地缩了缩脖子,顿时消了气焰。过去的经验教训告诉他,在忘忧气头上的时候,最好保持缄默,明哲保身。
忘忧也随着他一起沉默,若有所思地低下头,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发呆,直到他快要受不了这样怪异的气氛时,忘忧才重新抬起头,说了一句让他瞬间石化的话:“我要休长假。”
她的语气平淡,波澜不惊,可是却让喻梓陌当场愣在了哪里。然而忘忧下一句话就更加让他瞠目结舌了,她补充说:“为期三个月。”
喻梓陌费了好大的劲才彻底消化掉她的话,工作狂夏忘忧主动提出休长假?这不是重点;她一下子提出了为期三个月的长假?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她若休假去了,她的工作该由谁来完成?她的责任该由谁来负责?她的位置该由谁来暂代?所有的问题一股脑地出现,冲击着他的每一根神经,致使他的运动性语言中枢也出现了短暂性的障碍。他气愤地瞪大眼睛看着她,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忘忧又接着云淡风轻地说:“我要去找含笑。”
喻梓陌的运动性语言中枢好不容易得到了恢复,可是又患上了感觉性失语症,他对忘忧的话答非所问:“那谁接手你的工作啊?”这才是重点啊。也不是说不能找一个暂时代替的人,可是真正胜任的人不多,即便立即提拔一个人上去,也不一定能很快地适应这个位置这份工作。
忘忧无声地看着他,似笑非笑的样子,看得他心里直发毛,他仿佛嗅到了一股不寻常的味道,于是小心翼翼地试探问道:“你该不会是想要我身兼数职吧?”忘忧嘴边的笑容渐渐扩散,缓缓地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他一口气憋在心里无处可撒,气得脖子上青筋尽显,典型的脸红脖子粗。他瞪着眼睛喘着气儿吐出心中的抗议:“你想累死我啊。”
她摇摇头,慢条斯理地说:“累不死你,喻伯伯一直希望你能够独当一面,现在机会来了,你也是时候锻炼锻炼了,可别浪费我的一番苦心啊。”
瞧她说得自己多么功德无量似的,喻梓陌才不会轻易上了她的当。他瞪着她,用鼻子出气,一边了然地点头,咬牙切齿地说:“夏忘忧,我算是看出来了,你这是报复,还杀人不见血呢。你不就是记恨我帮助含笑出走吗,我知道这件事上是我不对,可你也不至于出这样的损招吧,你这不是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吗?”
夏忘忧轻笑一声,“喻梓陌,我怎么忍心将你往火坑里推呢,你放心,等我回来的时候,你那颗聪明的脑袋肯定还完好无损地长在你的脖子上。”
他可放心不下,他的工作本来已经让他忙得够呛的了,现在还要腾出时间来处理忘忧的工作,那他不就是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这就是忘忧说的后果吗?这就是她为他量身订造的悲惨下场吗?他帮助含笑也不算作孽吧,可为什么非得落得如斯田地不可?
他看着她,有些欲哭无泪,他不知道小人能否得罪,反正这女人是万万不能得罪了的,不然下场肯定是超出你预想的悲壮。他放下身段,软下语气,用良好的态度商量的口吻跟忘忧说:“忘忧,喻氏真的离不开你,要不这样,咱们请侦探继续寻找含笑,而你在这里静候佳音,如何?”
她侧着脑袋看他,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笑话,“静候佳音?我候的还不够久吗?还是说,你对自己信心满满,保证不会再次让我失望?”
他听出她字里行间的嘲讽,却也不敢生气,依旧低声下气说:“忘忧,我再怎么错,喻氏也是无辜的啊,你总不能为了一己之私而弃它不顾吧?”
她赞同地点头,“喻氏确实是无辜的。”接着话锋一转:“可你却是可恶的啊,这一切的后果,都是你亲自造成的,你负上自己该负的责任,也是情理之中吧?”
“这事儿不能商量了吗?”
“这事儿有什么好商量的吗?”
他在原地转圈,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最后百般无奈地停下来,对她怒目而视,“夏忘忧,你这个冷血的女人。”
忘忧若无其事地耸耸肩,两手一摊,“谁让你令我心寒呐。”
“你要走也不是不可以,可至少得通过我爸爸那一关吧?”他在心中默念,希望他爸能替他长脸吧。
“喻伯伯已经答应了。”她笑得一脸灿烂。
“他怎么可能答应?”这么说,她早已料到他肯定找不到含笑了吗?这个阴险的女人,尽做些损人利己的事情。
“我跟他说,您儿子喻梓陌想要一个独当一面的机会,我也想要一个放松身心的长假。”她顿了顿,看见喻梓陌正屏气敛息地看着她,她慧黠一笑,“然后他大笔一挥,就在我的申请书上签上了他的大名儿,二话不说就准了我的请求了。”
他怒不可遏地看着她,口不择言道:“夏忘忧,女人中的小人,你当之无愧。”
夏忘忧一点儿也不恼,她对他嫣然一笑,落井下石地说:“Anyway,在我不在的这一段日子里,您可别熬坏了身子,到时候若瘦得跟猴儿似的,眼睛上还挂着两黑眼圈儿,活像一瘾君子,少女们可就觉得自己痴心错付了。”说完,站起来大步流星地离开,门在她身后轻轻关上,留下喻梓陌一人气急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