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晚上,他们俩默默无语地坐了许久,才肩并肩地往屋子里走。那些一度被尘封的沉重的话题,一经撩拨,便又是窒息的疼痛,可是在这个世界上谁都一样,有些痛苦必要一一经历过,才算不虚此行。所以即便他们百般心疼忘忧,却终究无能为力。
就在他们谈起忘忧的往事的时候,忘忧正坐在“举棋不定”认真地写着下一季度的营销计划书。当年答应过林沐白的事情,这些年来她半点儿也没有懈怠,她兢兢业业地付出,就如对待自己的本职工作一样,“举棋不定”能在稳中求胜,可以说大部分都是她的功劳。
咖啡馆里的藏书又多了许多,自从林渊走后,他的学生跟同事隔三差五便会送一些或新或旧的书来,让原本宽大的书架几乎都要放不下了。别人说人走如茶凉,她看倒是未必,林渊即便离开了,也总有人排着队来替他续茶,他的肉身虽死,然而精神却是永不磨灭的。
林沐白为了方便管理,干脆在咖啡馆的隔壁租了一个工作室,打通以后作为办公用地,然后又请忘忧亲自挑选管理人才进驻此地,他自己倒也省去许多心思。
林沐白偶尔也会走过来巡铺,不过他人长得和蔼,脾气也温和,馆子里的人都很喜欢他。咖啡馆忙起来的时候,他甚至充当一个服务员的角色,进里面端起咖啡来了。众人看他从不摆架子,就跟他越发亲近了,加上他头上顶着大作家的光环,便又纷纷跟他讨教起写作的技巧以及成名后的感受,弄得林沐白无奈极了。
馆子里原来的人马基本已经毕业了,在众人的组织之下,后来又招进来一群陌生而年轻的面孔,然而他们依然随着师兄师姐们把忘忧唤作“师母”,对于这么一个称呼,忘忧总觉得是无比亲切的,因为他们的称呼,总可以让她感觉林渊还在自己身边,从未走远。所以,对此她从未出言纠正。
可是她心里明白,无论她如何逃避,他终究还是渐行渐远了吧。不知不觉间,他已经离开三年多了,这里的一切都恍如昨日,然而唯独缺少了属于他的气息。她该如何说服自己,又该如何继续固执地认为,他从未走远?
她右手执笔,想了半天却再也写不出半个字来,最后,她终于无可奈何地合上文件夹,在心底跟自己说,算了吧,今天就到此为止吧,不要再为难自己了。
她又将视线调至窗外,夜深人静,行人减少,连鸟儿都已归巢,然而她却不愿意早早回家,那个空荡荡的家,她走在里面,总感觉自己像个游魂。含笑出游去了,不知此刻,含笑那追随大自然的脚步,又停留在了何处?
其实她心底终究是羡慕含笑的,她虽然比含笑坚强,却从来没有含笑那说走就走的豪迈,也没有她那说放就放的洒脱,所以,含笑获得了新生,而她注定只能活在回忆里。
虽然她尚未认同郭杨,可他大概也是一个可以给含笑幸福的男人吧,若是这样,她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至于薛希茗,如果他不再作出伤害含笑的事,她是愿意跟他一如往常般相处的。然而对于薛希茗,她又有太多的不确定性,这样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男人,她实在猜想不出他接下来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因此,她又怕自己实在无法用平常心来对待他。
就在此时,一个影子打在她跟前的桌面上,她听见有人弓起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她才回过神来。她转过头,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以及不可置信。她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男人,他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来者一身西装革履,然而这一身正装,却并没有打领带,衬衣领口处的衣扣已然松开,端庄中带着一丝随性,身材颀长,轮郭清晰,眼角微微往上挑,带着一丝淡定与清高,又老神在在的样子,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忘忧收起所有的惊讶,微微一笑,只淡淡说了一句:“是你啊。”
他依旧保持着俯视的姿态,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看,眼眸里的失望显而易见。随后,他又自嘲地笑笑,说:“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我以何种方式出现,你能给我的,或许永远只有一个波澜不惊的表情,我早该料到的,我本不该奢望的。”她甚至不问他怎么会在这儿,而是用陈述的语气说了一句,是你啊。简单得如同面对一个路人甲,冷淡得让人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情。
“久别重逢,我心里固然高兴,可你安在我头上的罪名,倒显得有些莫须有了,难道我非得表现出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样,才足表我对你的重视?”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用一贯的淡淡口吻说。她有她的表达方式,他若要这样来要求她,未免太强人所难了一些。
忘忧就是这样,即便心中或是波涛汹涌,或是山崩地裂,她面上也能保持惯有的静若止水,淡定从容。
他叹息一声,在她对面坐下。自从他知道这里是她的故乡,自从他知道自己心里仍然对她念念不忘,他就抛弃了自己在另一个城市里奋斗所得的一切功名利禄,毅然决然地来到这里,他从不间断地寻找她,然而他从未想过,得到的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可是他又无从指责,因为他认识的夏忘忧,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子的。
“忘忧,我以为你终究会表现出一丝的惊喜来,然而我最终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影响力。”他苦笑一下,为自己的一厢情愿感到可笑。
“师兄,如果我的反应对你来说是一种唐突,那我深表歉意。可是请你理解,我只是不愿意在沉思的时候被人打扰而已。”尤其是在她思考问题的时候。
“这些年来,你过得还好吗?”他深谙忘忧不服输的脾性,于是用低沉的嗓音转了话题,声音里却饱含着思念。
“师兄这样问,是觉得我没有能力把日子过好吗?”她浅浅笑着,笑容却未到达眼底。转身便是陌路,他又何必执着这样的问题。
“忘忧,过去,我可有伤害过你?你至于这样对我冷言冷语的么?我的关心于你而言就如此廉价?”他皱着眉头,痛苦地问。
“或许与你无关,只是我不喜欢措手不及的感觉罢了。”他作为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她眼前,对于习惯控制场面的她来说,自然难以接受。
“那告诉我,你过得好不好。”在这个问题上,他竟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执着。
“曹誉,我很好,谢谢关心。”面对他的执着,她终于弃械投降。
“如果你过得很好的话,那刚才眉宇间的那一抹落寞又是为了什么?”他一语拆穿她的谎言。这样明目张胆地欺骗他,终究还是把他当做是外人吧?
忘忧被他那探讨以及剖析的目光给惹恼了,只见她冷着嗓子说:“你我素来相交不深,也不曾结怨,师兄今日这样咄咄逼人,又是为何?”
“相交不深?原来咱们相恋一场,落在你的眼里也只有这区区四个字?”他眼中的痛苦加深一分,在她眼里,他的关心连同他本人是否都是一文不值?
“本来就是淡淡之交,师兄又何必非要强调成生死至交。”她漠然地别开眼。
“我一直以为,咱们当初的分开只是因为性格不合。”他又自嘲地笑笑,“原来到头来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啊。”
“如果你今天出现在我跟前只是为了跟我探讨这个毫无意义的话题,那么很抱歉,恕不奉陪。”她实在没有心思跟他一起去回忆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我也想坐下来跟你好好聊,可你有给我这样的机会吗?你从一开始就表现出拒人千里的模样,你筑起坚硬的壁垒,你竖起浑身的敌意,你对我的关心不屑一顾。”刻意压低的声音隐含着一丝怒意,说到这里,他又深吸一口气以平息怒气,“忘忧,我只是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我只想要你一句真心的回答,连这个也不能成全吗?”
忘忧知道自己过分了,也试着平复自己的情绪。“对不起,是我失了分寸。”
“忘忧,我知道你早已不是当初的那个夏忘忧,我也不奢望你能够永远不变,可我的出现不是为了让你难受,我只是想要亲自确定你一切是否都安好而已。”
“曹誉,真的很抱歉,我今儿的状态不是特别好,如果你要叙旧的话,改天好吗?”她也不知道她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自从林渊离开以后,她便不曾这样无缘无故地冲别人发脾气,她那一向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如今竟因区区一个曹誉便轻易破了戒,真是不可思议。
曹誉无奈地叹息,没想到原本久别重逢的欢喜竟会陷落到如此尴尬的下场,怪他事先没有考虑周全。他抹了一把脸,用商量的口吻说:“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忘忧实在不想跟他再起冲突,只好点头答应。他率先站起来,忘忧默默跟在他身后,始终保持着两步的距离。他的背影瘦削却笔直,坚毅之中带着一丝落寞,让她在那么一瞬为自己刚才所说的话而感到后悔。他开了一辆崭新的白色君越,确实有点儿白马王子的味道,然而却不足以构成让她为他心动的因素。
她并没有坐他旁边,而是选择了后座,他别有深意地看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忘忧安静地坐在后面,看着他柔软的头发在昏黄的灯光下折射出柔亮的光泽,竟有种想要伸手去触摸的冲动,当然,她最终并没有将自己的荒谬想法付诸行动,她只是愣愣地盯着他的后脑勺发了很长时间的呆。
曹誉一路将她送到家门口,却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忘忧无奈地解释说:“曹誉,我今儿真的不方便请你进去坐坐,改天可以么?”
曹誉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不置可否。最后还是忘忧挫败地耷拉下肩膀,侧身让他进了屋子。她并没有含笑的好耐性,所以她并没有替他泡茶,而是直奔饮水机倒了一杯纯净水递给他。
岁月果真可以让一个人改头换面,曾经略显聒噪的他,如今竟然也已经变得这样惜字如金,不过这样也好,反正她也不打算跟他家长里短。忘忧旁若无人地拿着计划书继续修改,而他则坐在她对面安静地看着她。
忘忧是何等人物,这些年来在公司里早就练就了一副处变不惊的本领,任凭他在她身上盯出两个窟窿,她大概也能不为所动。
最后还是曹誉最先败下阵来,他颓然地站起来,如来时一般,一言不发地离开。她打一开始就忽视他,把他当做是透明人,她从不在乎他的感受,这些他心里都早已有了准备,可是当亲身经历时,心还是禁不住地疼痛起来。
忘忧听见厚重的门板合上的瞬间,她的动作不自觉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松了口气,终于放心脱下厚厚的伪装,让自己的整个身心松懈下来。她以为自从林渊死后,她就再不需要任何人给予她类似的关心,原来并非如此,一直以来,她渴望被关怀,渴望被爱惜,渴望得让她自己都觉得特别矫情。
对于曹誉的关心,她虽然极力地佯装出满不在乎的模样,可是当她被他看穿心思的那一刹那,她的内心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她因为不知所措,只好恼羞成怒。
她把身子往后靠,疲惫地闭上双眼,林渊是她这辈子最爱的人,他教会她什么是爱,教会她如何去爱,却偏偏没有教她如何守住这一份最挚诚的爱。一路走来,她不怕万箭穿心,只怕自己沦陷。
她就这样带着胡思乱想进入了睡眠,等她醒来时,秋日温润的晨光正透过窗户射进来,微风徐徐,带着轻薄的窗帘一起飞舞,犹如顽皮的精灵,这一切都如此美好,她仿佛找不到理由让自己继续低沉。
今天周六,含笑不在,她不用上班,也不想去“举棋不定”,这样想想,她倒是没有什么地方可去的了。原来自己的生活真如众人所说一般枯燥乏味,而她竟不自知。
她揉揉发酸的脖子,在沙发上睡了一宿,现在只觉得腰酸背痛。于是她决定先洗漱一下,再找个地方解决温饱问题,其他的事情容后再想吧。
然而就在她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之时,门铃大作,她有些疑惑,这个点数,含笑是断然不可能回来的,那么又会是谁?她带着狐疑把门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带着灿烂笑容的脸庞,由他带来的一股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却让她再一次感到措手不及。
昨晚颓然离去的人,只隔了一夜,他便隐去了所有的哀伤,今天又以神清气爽的姿态出现,她不禁怀疑,到底是他的自愈能力太好,还是她把事态想得太严重了些?
她缓过神,看了一眼他手里的早餐,又看了看他灿烂的笑脸,仍旧无法狠下心肠将他拒之门外,于是再次侧过身子把这个男人给让了进来。
曹誉表现得跟个没事人似的,招呼着她过去吃早餐,她确实是饥肠咕噜,也没有力气去跟他辩论些什么,只好挪着脚步向他靠近。桌面上的食物全都是她喜欢吃的东西,分开几年,他仍然记住她的喜好,她不是铁石心肠,她没有理由做到不为所动。
不过她还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安静地把早餐全部吃完。曹誉给她无微不至的关怀,又为她忙前忙后地收拾残局,十足的好好先生。忘忧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中竟萌生出一种念头,想,若是这样安定下来,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吧。然而下一刻,她便又推翻了心中这种荒唐的想法,如果只是因为感动而跟曹誉在一起,那她大可以找一个不那么爱她的人嫁了,又何必这样去糟践了曹誉的感情!
想到这里,她又自嘲地笑了,看吧,人是多么犯贱的动物,明明是不屑一顾的东西,却依然想占为己有,当真的可以为自己所拥有了,却又做不到好好珍惜。
曹誉一丝不苟地将桌面收拾干净,然后又转身进了厨房。忘忧收回视线,双手抱膝坐在沙发上,又开始陷入了回忆之中。直到曹誉温暖的手覆上她的手背,她才从深深的回忆里挣脱出来,她的眼神带着一丝迷茫,反倒少了往日的深沉世故,多了几分简单与纯真。
她看着他修长有力的手指,竟然没有立即挥开。这样的温暖,跟林渊曾经给予的有着太多的相似之处,竟让她产生了依恋之情。曹誉的爱如洪荒,如猛兽,正无孔无入地侵蚀着她的意志,让她对林渊的固执与念念不忘正一点点地消逝,这恰是她一直以来最害怕发生的事情,然而她最后还是让它发生了。
在恍神间,只听见曹誉醇厚的嗓音低低地传进耳膜:“忘忧,咱们今天出去走走吧。”
她看着他的脸庞,竟然觉得跟林渊有几分神似,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她对林渊的思念终究需要一个活生生的载体,不然她的神思将无处安放。
曹誉最后将她带到了海洋极地馆,忘忧看着各式各样的极地动物,心情竟然迅速地好了起来。
他站在一旁看着她满足的笑靥,不自觉也跟着笑了起来。印象中,他记得自己不曾见过她笑得如此开怀,仿佛打认识开始她便是一副冷若冰霜的模样,现在看着她明媚的笑容,他的心也跟着雀跃起来。
她今天的形象跟他昨天看到的迥异,原本盘起的长发披散在后,栗色的发色柔软而不张扬,把她细致的肌肤衬托得越发白皙,大大的波浪卷随着她的动作而飘飘荡荡,又使得她平添了几分妩媚。眼前这个动静皆宜的女子,最有让他牵肠挂肚的能力。
然而,只是想要靠近她,便几乎花光了他所有的勇气与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