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京城头。
两名守夜兵哈着气,借着城头的火把蹭几分暖意。
靠近城门的守夜兵留着山羊胡子,看着满城的灯火,啐了一口唾沫:“咱这城卫军也算不得什么好营生,军禄微薄不说,这新帝改元,辞旧迎新的大日子,咱还得在这喝凉风,奶个腿儿。”
另一个守夜兵窝在墙根,双手藏在袖子里,不时地打着哆嗦道:“小心点说话,万一督头听见了,可有你好受的。”
山羊胡子听了督头的名号更加不屑,哼唧了一声道:“就那肥猪,这会儿不知道在哪个肚皮上卖力哼哧呢,哪有时间来关切我们这两穷酸守兵饥寒饱暖。”
窝在墙根的守夜兵低声嘀咕了一句难以听清的话,就沉下脑袋不再言语,生怕山羊胡子再扯出什么不要命的浑话到时候连带自己一块倒霉,他们家可就指望着他城卫兵那微薄的俸禄了。
山羊胡子见那守夜兵不再搭理自己,也不自讨没趣听着春江那边隐隐约约喧闹的声音,哼了一声,盘坐在地上,将手塞到膝盖窝里取暖,心里寻思着,明日就不是自个儿当职了,可以带着家里的小兔崽子和婆娘走访一下望京近郊的亲戚,嘿,好久没见那些天天只知道苦耕卖力的庄稼汉子,自个儿可得好好去他们面前抖擞抖擞威风。
“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声音从城外传来,窝在墙根的守夜兵听闻,打了个机灵,连忙站了起来,从城墙上取下一支火把,向城外探出身去。
山羊胡子也一跃而起,竖起耳朵听着城外的动静。
“马蹄声很沉稳。”
山羊胡子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马蹄声厚重有力,必然不是八百里加急驿报的轻骑。
马蹄声中也没有车轱辘混杂的声音,应该也不是滞留晚归的商队。
偶然间可以听到当啷作响的盔甲声。
再临近些,可以听到中气十足地大喝,鞭笞着马匹前进。
两个城卫兵面色煞白,虽然不知是何路兵马,但种种迹象都表明了前来的乃是一支骑军。
山羊胡子连滚带爬地走到城头的钟绳前,用尽力气摇晃起来,扯着嗓子大喊:“敌袭!敌袭!”
另一名城卫兵慌忙取出了那已经积灰的弩箭,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一片黑幕,身体仿佛已经被冻僵了,不再打哆嗦,弩箭扳机按钮的凉意从指间散播开来,让他意识也变得迟钝起来。
黑夜中,渐渐能看到些分明的反光,那是盔甲在月光下闪烁的寒光。
“城下是何方隶属?可有入城令?”
持弩的士兵嗓音颤抖而尖细,每个字都透露着他的恐惧,城卫兵这等闲差,除了欺压贫农,贱民之外,压根没见过正经世面,而此时来袭的军队,隔着城墙也能感受到那死人堆里砍出来的杀气。
骑军面对问话没有任何回应,约莫百人的队伍稳稳地向城门推进,一支弩箭射出,还未触及队伍方阵,就被一道寒光斩成了两段。
当骑兵冲至城门前,从队伍前方传出一声清亮的女声,愤怒且冰冷:“茅芝道,破城!”
“末将在!”
方阵中一骑,冲阵而出,手持一杆画杆方天戟,向城门刺去。山羊胡子此时靠在城头,看得瞠目结舌,这望京城门就算拉动门栓都需要六人合力,此人居然想以一戟破城,莫非当自己是“破城枪”朱老先生不成?
大戟刺在门头,丢戟之人随后跟上,从马背上一跃而起,右手握住戟杆,大喝了一声:“开!”
大戟在茅芝道手中一转,望京城门背后的四根门栓应声而断,茅芝道落回战马,一马当先,踏开了城门。
茅芝道,广陵军第一力士,一手画杆方天戟出神入化,有百夫不敌之勇。
广陵百骑披星月,望京城守弩无弦。
……
春江之上。
一名身着浅蓝色蟒袍的男子双脚悬空立于春江那被广陵王妃劈出的沟壑之上,一手抱着洛郁离,广陵王妃漂浮于他身侧,侧身倚在他怀里,面容安详。
以他为中心,整个春江开始缓缓结冰,就连春江岸的石墩上也渐渐布满了寒霜,一些好奇而围聚过来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另一位身着青灰色蟒袍的男子与之对面而立,满脸悲恸看着那男子道:“小白,你如今位及广陵王,行事三思啊。”
身着浅蓝色蟒袍的正是洛白,而对立之人,是三大勋将之一的徐林。
洛白目光越过徐林落在徐林的身后,目光所及之处,是当今的九五至尊,以及左仆射景龄,大将军张介。
“徐林,你滚开。”
洛白眼神之中看不到任何情绪,话语落在耳中也是软绵无力,但却让人没由来地感到恶寒。
天空中缓缓落雪。
“滚开,徐林。”
依旧是无力的语调,如同九幽飘来的一声叹息。
站在齐安帝身侧的张介向前一步,护住齐安帝道:“洛白,你是要造反不成?这刺杀案还有待查实,你竟敢不论青红皂白威胁陛下安危,是何居心?”
洛白右手缓缓前伸,一股寒意随着洛白的动作包裹了张介,张介的脚下凭空出现了一大块冰块迅速地向张介蔓延。
“爹……”
被洛白抱在怀中的洛郁离苏醒了过来,口中咳出一口黑血。
洛白收起气势,眼中闪过一抹慌乱,连忙探查洛郁离的身体。
洛白一只手抚在洛郁离的额头,轻声道:“不要御气,你的身体,已经不能御气了。”
洛郁离意识有些迷离,点了点头,看着靠在洛白身侧的广陵王妃,有气无力道:“爹,娘亲她……”
洛白伸手盖住洛郁离的眼睑道:“娘累了,得歇会,你也歇会吧,爹带你们回广陵。”
洛郁离听着洛白的声音,气息平稳下来,不再硬撑,头靠着洛白的肩膀沉沉睡去。
哒,哒,哒,哒,哒……
一队骑兵排成长蛇阵缓缓向春江岸边靠近,马蹄声低沉且厚重,此起彼伏,似是战鼓,似是丧音。
为首的一名银甲少女,眼禽泪花,但是神情坚毅,一名少年,微微颔首,眼中满是悔恨。
洛白落到这一队骑兵身前,将洛郁离交至茅芝道怀中,自己怀抱广陵王妃走向了洛非雪。
“为什么?”
洛非雪思绪万千,但开口只能说出这三个字。
为什么,你明明在望京,却还让娘亲和郁离遭遇不测。
为什么,季旷明明提醒过你望京之行吉凶难测,你还不多加防备。
为什么,你现在站在我身前,却一言不发。
为什么,我本以为你无所不能,你却连娘亲和弟弟都护不住。
……
洛白看着洛非雪那几近拷问的绝望眼神,洛白的眼睛终于绷不住被击溃了最后的防线,滴下了两行泪珠。
无语凝噎,望京的雪越落越大,洛白只是轻轻吐出了四个字:“广陵,回城。”
洛非雪不甘心地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季旷拉住了袖子,缓缓摇了摇头。
广陵悲恸,
天下悲恸,
但此刻最为悲恸地,莫过于广陵王。
广陵军缓缓离去。
季旷压在队末,看了看那春江岸边的戏子们,眼中溢满了悲怒,用着极尽嘲弄的语调道:“你们运气不错,不过也糟透了。”
你们运气不错,广陵王还有一子一女,还有所顾忌。
但是你们运气糟透了。
你们,惹怒了有史以来,最强盛的广陵。
广陵军消失在雪夜之中。
静静看着广陵军离去的齐安帝,双手捏着拳头青筋爆出,指节因为过度用力,白的可怕。
看着春江上的残骸道:“回宫!”
离开众人视线后一个黑影从齐安帝身后缓缓走出,仿佛凭空出现。
齐安帝看着那黑影道:“那洛白方才若是执意要取我性命,你可能治他?”
黑影摇了摇头道:“若是大将军肯与奴才联手,或许胜负能在五五之数。”
齐安帝呵呵一笑,反问道:“五五之数?哼,先是邓离坎,再是洛白,朕这九五至尊的脑袋是不是太好拿了一些。”
黑影跪下,沉声道:“陛下恕罪,此二人都是不该入人榜的异类,确实非奴才所能……”
“住口!朕不想听废物辩解!”
“嗻。”
“哼,广陵,墨青白只是一个开始,朕得不到的东西,都是废物!”
“都该死!”
……
书卷渐渐合上。
洛郁离仰头,吐出一口浊气,看向眼前自称院长的女子。
院长看着心绪不宁的洛郁离,转身负手向书架深处踱步而去,缓缓道:“世子,你可知春江花船案真正地布局人是谁?”
洛郁离听闻此话,目光忽地锐利起来。
院长坐在地上,倚靠着书架,翻开一本书颇为随意道:“说说你所知道的真相吧。”
洛郁离走近了几步,坐在院长身边,闭目沉思了一会儿,开口道:“季旷在之后跟我说,我与爹娘前往望京后,他总是心绪不宁,便查了关于春江花船的一些情报。”
“花船的提议,最早是由皇甫商会提议建造的,立马得到了望京多方富贾的支持,毕竟这种拍龙屁的营生,这些人可不想落于人后,最早花船的建造也是由皇甫商会操持的,但随后,陛下确定了大册元年的册封大典,邀请各方勋臣入京,其中就有娘亲与爹。”
“巧就巧在庆祥元年册封大典粗定,花船的落水日期也进行了改期,同时有一家川泽商会参与了花船建造,并且代替皇甫商会成为了花船建造的主要负责商会。”
“当查到此处时,季旷已经察觉到了一些异处,立马将川泽商会的资料翻了个底朝天,最后发现,川泽商会的会长,乃是户部尚书的表舅,而户部尚书,则是左仆射景龄的学生。”
“查到这些时,季旷心中便知道不妙,景龄是在帝位争夺时完完全全的太子一派,也便是姜桓一派的嫡系,而洛白与许多大臣,都曾进言二皇子更具帝相,这春江花船的邀请名单,大多都为二皇子派系的官员。”
“无论怎么思考,这都是太子派得权之后,针对二皇子派系官员的一次洗牌。”
“景龄为主谋,但作为太子派系的谋臣,这事多多少少是由齐安帝首肯的,而张介,作为太子系的将领,想必也是此次事件中至关重要的推动者之一,广陵情报中有记载,张介曾多次雇佣鱼肠楼杀手,同时与华山有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景龄,齐安帝,张介,就是春江花船案的主谋。”
洛郁离语毕,静静看着院长,直到现在洛郁离也不知道这院长提及春江花船案意欲为何。
院长听了点了点头道:“也对,也不对,不过以白鹄的实力,也就只能止步于此了吧。”
院长合上书,伸手抚了抚洛郁离额前稍显杂乱的刘海,动作极为自然,随后一语道破天机。
“春江花船案,是出自顺天书院的谋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