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里的人说哥哥不是妈妈亲生的,是奶奶从河边捡回来的小孩,是一个怪胎。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怪胎”是什么意思,但也隐约感觉到那绝对不是什么好词。
哥哥常年和奶奶在一起,和妈妈并不亲近,但和我玩耍起来时却一点也不显得生分。年幼的我没有因为村子里的传言而远离哥哥,在我的心里面,秦千斌是除了妈妈以外最好的人了,他带我玩,送我“凤凰蛋”,给我采鲜花,还答应我说等我长大了就带我到山里玩。
我很少去奶奶那里找哥哥,妈妈不让我去,每次都是他来找我。
奶奶住的地方离我们有些远,那是一座村子里唯一建在半山腰的小屋。她那里却经常有人拜访,尤其是在过年的时候。村子里的人称奶奶为“大仙”,大家对她都十分尊敬。也正因为这样,大家对于哥哥的身世只敢偶尔在私底下聊聊,从来没有人敢像谈其他扯淡问题那样一伙人围在一起大扯特扯,大吹特吹。
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北方冬天下雪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而那场雪,是我记忆中最大的一场雪。
“千千,今天出不去屋了”,我刚从被窝里把脑袋伸出来,便听见妈妈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我揉了揉眼睛,“我想出去玩”。妈妈捏了捏我的鼻子说:“大雪把门封住了,一时半会出不去,你今天就不用起来穿衣服了,在被窝里懒着吧。”
“我不用起来啦?”我有点怀疑,“不用起来”这四个字远比“出去玩”更让人激动,在这样的小村庄,不早起会被人看笑话的,即便是在比较清闲的冬天也如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早睡早起”在这里是一种习惯,从老到小,没有谁会日上三竿了还懒被窝。要是有谁被上门办事的邻居“堵被窝”的话,那一定会成为全村人的笑柄。
妈妈宠爱的揉了揉我的小脑袋,笑了,“小笨笨,门都开不开了,好不容易有个懒被窝的机会,你就趴着吧,妈妈给你拿饭。”
妈妈端来一碗烩冷饭,“趴在被窝里吃吧”。我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开心得不得了,可以懒被窝啦!!!
吃完饭我便又迷迷糊糊的睡去。当妈妈叫我起来穿衣服时以经下午了。
“小懒蛋,快穿衣服,一会扫雪的好来了。”
“我不嘛,再躺一会”,我把头一蒙,缩进已经不热的被窝里。
“不行,起来,都下午了,只有病人才老是躺着,千千快起来!”
“那我要当病人,我不想起来,我要一直躺着。”我开始赖皮。
妈妈硬生生的把我从被窝里拽出来,给我穿衣服,“你不是说今天要出去玩吗?外面一点也不冷,一会你哥哥来了,你俩堆雪人!”妈妈软硬兼施,我终于败下阵来,乖乖的让她给我穿衣、洗脸、梳头。
我起来不久便听见有人敲门,门口的积雪被好心的邻居除走了。妈妈赶紧把邻居让进屋,给他们倒热水。
“这眼看过年了还下这么大的雪。”
“是啊,过两天秧歌队还要表演呢。”
“可不,也不知道那时雪能化得怎么样。”
“反正就是绕着村子转,咱们把主要的街道给扫干净就得了(得了,方言。就是行了,完了,结束了的意思)”
“也是……”
我无心听大人们的对话,但对于过两天的秧歌表演还是相当期待。我悄悄溜出屋去,呵!真是好大的雪!
出了门前有一条窄窄的小道外,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远处的山仿佛一个巨大的面山,大雪压弯了大门口的杏树枝,而邻居家的屋顶则好像盖了一个巨型烤面包!我比划了一下,这雪已经没过了我的两条腿,都快到腰了!我捏了一小戳雪放到嘴里,凉丝丝的,什么味道都没有。
天空湛蓝湛蓝的,有着雪后特有的清澈颜色,空气更是清新的很,呼吸起来让人神清气爽。午后的阳光洒在雪地上,一闪一闪的,亮晶晶的有些刺眼,但我兴奋无比。
这时哥哥来了,他拿着一把小铁锹,看见我便故作神秘的说,“看着吧,我给你弄个好玩的!”他看了一眼周围,“嗯……这个得选个好地方”他往后走了几步便用铁锹在旁边的积雪上挖了起来,我在一旁欢呼雀跃,偶尔团个雪团扔出去。
哥哥放下铁锹,他满脸通红,睫毛上都是水雾。哥哥一共挖了六个小雪坑,中间有一个,四周有五个,这六个粗糙的小坑两两相通,从上面看像一个五角星。我几乎是跳着进去的,从一个雪坑跑到另一个雪坑,这简直太好玩了。
哥哥也跑进来,“千千,我要是站在我挖的第一个坑里你就永远也出不去。”
“是吗?我才不信!”
“不信你就试试看”,说着,哥哥站到他挖的第一个雪坑里,此时,我们中间隔了一个雪坑,我在离他最远的位置。我转了几圈,果然出不去,因为哥哥挡住了出口。
“你这个坏人,你耍赖。”
“是你自己笨么!”
“你在那挡着,我出不去。”
“嘿嘿。”哥哥得意的笑了,他抬头看看天,大声说:“太阳落山啦,我要走啦!”
“再玩一会呗。”我拉着哥哥的衣角,“挖雪坑就挖了一下午,咱俩才玩了一会。”
“谁让你跑不出来的!”
“再玩一下,玩一下!”我求哥哥留下,见哥哥不动声色,又弱了下来,“那过两天演秧歌时你和我去吧。”哥哥点点头,“到时我来找你。”
哥哥远去的身影渐渐在暮色中消失不见,天边一片镶了金边的紫红色火烧云,雪地被渲染的金光闪闪,周围的一切有点不像真的,我看着哥哥挖的雪坑,要是雪不化就好了。
我进了屋后才感觉冷,原来自己都在外面玩了一下午了。我蹲在灶膛边烤着火,火苗跳跃着,我禁不住伸手去抓。
“喂!”妈妈一把把我拉住,“这傻孩子,会烧死的。”
“什么是‘死’?”看着跳动的火苗,我抬起头来问妈妈。
妈妈眼中掠过一丝莫名其妙的神色,“‘死’,就是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妈妈拿了一根柴禾放进灶膛,柴禾顿时燃烧起来,“这个柴禾没有了,就是死了。”
“但是它还在着火啊!”
“可是它化成了灰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啊。”
“死了就会变就能成别的样子吗?”
妈妈看着我,又往灶膛里添了根柴禾,“千千,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哦。”我有些失望,到时候是什么时候呢?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思考“死亡”这个问题,想起之前听说的河里淹死人的事,不禁一阵恐惧,人死了去哪里了呢?或者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我死后还知道我是秦千千吗?
晚饭是玉米面饼子和炖豆角干,豆角干黑乎乎的,但很好吃。有了吃的,便也不去想那些“高深”的问题了。
我期待的秧歌表演终于来了,这天妈妈早早的把我叫起来,给我穿上干净的棉袄。围巾、帽子、手套全副武装!我刚收拾完,哥哥便来了,他戴了顶红色的小帽子。
“早点回来,别玩太长时间!”妈妈在我们身后叮嘱道。
“知道啦!”我和哥哥头也不回的喊道。
我俩一路蹦着跳着跑去。积雪已经融化了不少,雪融的地方有些结冰。石头砌的院墙裸露出来,石缝里还有未消融的残雪。
我和哥哥一路跑到村口,那是秧歌开始的地方,黑压压的好多人,哥哥拽着我使劲往里挤,终于获得了“一席之地”。
那是一块空地,观看的人们站在左右两边。
中间向东的位置摆着一个很大的供桌,下面垫着红纸,上面铺着红布。桌子中间放着铜香炉,香炉前面有个铜盘子,盘子里放着赤小豆、黄豆、绿豆、黑豆和亮晶晶的脱了壳的高粱米。盘子左右还放这些其它谷物。香炉左右各放着猪头和羊头,旁边还有一盘苹果,一盘馒头。桌子旁边还放了个酒坛,几个酒碗,一摞黄纸。
奶奶一身黑色衣服,她站在最靠近供桌的位置,她身后则是一群穿戴整齐但没有拿道具的艺人。
空气中弥漫着庄严、肃穆的气氛。
奶奶点了一炷香,虔诚的鞠了一躬,举着香的双手高过了头顶。奶奶缓步向前,把香插进香炉。香烟徐徐上升,飘到空中消失不见。
奶奶在供桌上摆下五只酒碗,小心的斟满酒。然后她面朝东方,从怀中取出一张小小的上面画满符号的黄纸点燃,然后从桌上端起一碗酒高举过头顶,接着朗声诵道:
“岁星辅肝,角亢正真。氐房心屋,四景回旋。箕主七辰,正斗明轮。承气捕非,扫除灾群。”
诵完,奶奶将酒徐徐洒向东方。
奶奶又面朝南方,依然从怀里取出一张画满符号的黄纸,点燃,双手捧起一碗酒,诵道:
“荧惑辅心,井鬼守房。柳星张翼,抗御四向。轸主七宿,回转天常。召运促会,正道驿行。”然后奶奶把酒洒向南面。
接着她面向西方,点燃黄纸,举酒诵词:
“太白检肺,奎娄守魂。胃昴毕觜,主制七关。参总斗魁,受符壮元。”诵完,奶奶把酒洒向西方。
奶奶又面朝北,烧纸,举酒,口中念道:
“北辰辅肾,斗牛卫扉。女虚危室,豁落四开。壁总七星,执凶缚非。却灾扫秽,明道轮晖。”念完,依旧洒酒。
最后奶奶回到原地,照例烧黄纸,举酒碗,然后念道:
“镇星辅脾,四度北亢。魁魃主非,截邪斩根。魋魀魓魌,扫秽除氛。魒正玄斗,明度天关。九天符命,金马驿传。”念完,奶奶把最后一碗酒洒在脚下。
做完了这些,奶奶把供桌变的黄纸全部取出,她单膝跪地,一边焚烧这些纸,一边念念有词,但这次的声音很小,我们都听不出她在说什么。烟火升腾,奶奶的脸在火光下有些扭曲。过了好一阵,待所有的纸都化为了灰烬后她才起身。奶奶又点了一炷香,毕恭毕敬的插到香炉上。
奶奶又取出一个碗,她把碗中倒满酒,端到艺人跟前,大家一人喝了一口酒后纷纷后退,大家弓着身子,后退了三步才转过去去取各种道具。
不一会,艺人们全都装扮好了。拿着手绢、摇着扇子、舞着红绸、踩着高跷……
一声锣响,唢呐吹了起来,鼓也咚咚的敲起来,真可谓“鼓乐齐鸣”。
奶奶引着大家,一群人浩浩荡荡热热闹闹的朝村子里出发。
我刚想随着人流看热闹,却被哥哥拉了我一把。
“干什么?你不看了?”
“我想撒尿。”
“你别尿了,一会都走远了,撵不上了。”
“我憋不住了,一会咱快点走,肯定能追上!”
“那你快去,我在这等你。”
哥哥如释重负,快速奔向附近的一个草垛后面。
我闲着无聊,绕道供桌边上,香炉里的香还燃着,香烟飘到我鼻子里,我吸了吸鼻子,味还挺好闻。但是与此同时一股比香火味更好闻几百倍的味道也钻进了我的鼻子里,那就是供桌上的大猪头。
那是一颗煮熟了的猪头,上面还泛着油光。我禁不住往前凑了凑,真香啊!这只有在过年才能吃到的好东西现在就在我的眼前。眼下虽然快过年了,但爸爸没回来,家里还没杀猪。我盯着猪头,咽了口口水。
看四下无人,便伸手从下面抠下一块肉塞到嘴里,我自鸣得意,因为我抠的那块肉在底下,从表面上看这个猪头毫无异样!我又抠下一块,真香啊!
那是我吃过的最香的一次猪头肉,难怪有句话叫“家里的没有偷得香”!可就是这两块最香的猪头肉帮我完成了当病人不起床的愿望,甚至差点要了我的小命。
我刚擦干净嘴上的油渍,哥哥便来了,他并没发现我偷了肉吃,而是急忙拉起我去追赶秧歌队。
“他们能演到什么时候?”我一边跑一边问哥哥。
“绕村子一圈吧,不知道啊。”
我和哥哥屁颠屁颠的追着,而我嘴里全是猪头肉的味道。但毕竟做贼心虚,我偷着看看哥哥,见他只顾追赶秧歌队便也放心了。
秧歌队并没走远,我们再次挤进人群时,艺人们正在一家大门口唱些吉祥的歌曲,“……我祝福您全家一帆风顺,两全其美,三阳开泰,四季平安,五福临门,六六大顺,七星高照,八面威风,九九归一,十全十美,百年好合,千回百转,万事如意!”女主人喜笑颜开,从屋中取出一小袋米给唱歌的背上。
大家又敲着锣打着鼓继续往村子里面走。走了一段又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下,这回是唱的是东北大鼓。只见一年轻人弹着三弦,一老头打着书鼓和简板演开始说书。
东北大鼓是极具东北特色的一种鼓曲形式,早先因为一度在沈阳流行,曾有“奉天大鼓”之称。东北大鼓融合了京剧等其他唱腔,其内容通俗易懂,深受大家喜爱。只可惜现在几乎没人会唱东北大鼓了,者不得不说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
一曲唱罢,主人拿了些东西给两个艺人背上。大家热热闹闹,走到哪都是一派喜气洋洋。
我和哥哥跟的有些累,在一个小上坡我还一不小心摔了一跤。
秧歌队绕村子一圈又回到村口,艺人们个个满载而归。
我觉得有些累,不想看下去,边和哥哥说我要回去。哥哥显然没看够,见他不愿意理我,我便自己往家走。
“你怎么自己回来了?”妈妈有些担心的问道。
我只觉得头重脚轻的,只想睡觉,“我累了,我睡觉了。”
“天还没黑呢,吃了饭再睡。
“我不饿。”我迷迷糊糊进了屋也没开灯,趴在炕上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