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溪的那间酒肆,徐子腾和王蒙对立而坐,桌上有一盘狮子头,一碗油焖猪蹄,两碟油炸花生米,瘸腿掌柜拘谨的站在一旁,手里托着酒壶,准备随时斟酒。
看到徐子腾夹了一块黄花鸡腿肉悬在桌上,王蒙慌忙伸碗接住,鸡腿放在碗里,却不敢动筷子,这位杀伐果断,靠着军功从兵卒一步步拼杀到从六品副都尉的威猛汉子低着头,直直盯着碗里的鸡腿,双手放在腿上,手心满是汗水。
“没事儿,就平常聊聊,不要这么拘谨,吃点东西。”徐子腾摆弄着手中的东齐扬州青瓷酒杯,也不在乎这是柜瘸腿掌柜从床底铁盒中拿出来的不下百年的古董珍藏。
王蒙拿起筷子夹碗中的鸡腿。
“王副都尉你有军功,有勇武智谋,定然不会满足于这一个小小从六品的副都尉,”徐子腾夹了一颗花生米放到嘴里,小酌了一口,动作轻柔,和在园中养花读书品茶一样的眼神脸色,平静道,“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我懂,寻常百姓出生,受过苦难日子才会拼了命的往上爬,这些我也懂,人嘛,没有谁不想做人上人王中王。”
王蒙手中夹着鸡腿的筷子停滞半空。
“可你整这些个妖蛾子最好先通报我一声,好歹我也是骁骑都尉,军职也比要大上一阶。”
鸡腿啪嗒一声掉进碗里,油水酱汁在白碗中溅出片片斑驳。
“牡丹是个苦命的丫鬟,指不定这一趟就把命搭进去了。”徐子腾没有理会王蒙的失态,依旧小口品酒,小口吃花生米,缓缓说道。
王蒙挤开长木板凳,唰的一声站起来,然后跪在地上,浑身颤抖。
“牡丹说是要回家探亲,这本是再正常不过,可早在去年冬天,她家里老小五口人惨死刀下的第二天我就知道这事儿了,上层氏族之间的权利利益争夺,受害最大的往往是这些夹在中间的小老百姓,能躲开的最好,躲不开的,也就由命了。可哪怕我只是徐家的一个不起眼小小旁支的无用子孙,而且还不是长子,可我手中掌握的力量远远不是你这些军功就能比的上的,所以有我在时,你就不用有过多的念头。牡丹那丫头命不好,跟着我这么些年才没有吃多少苦,你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父母离世,兄长为大,这事我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这个连牡丹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从徐子腾口中说出,对于王蒙来说不亚于五雷轰顶。
王蒙双手撑地,额头紧紧贴在地面,浑身颤抖如筛子。
徐子腾转过头对着瘸腿掌柜摇了摇手中空空的小巧青瓷酒杯,在瘸腿掌柜倒满酒后轻轻小酌一口,不去理会心中万分波澜的王蒙,只是对着瘸腿掌柜缓缓道:“徐某治军向来赏罚分明,你当年也是我手下四百将士中的一员,如果我没记错,你叫迟豹,别人都叫你豹子,是个游哨好手,在这清风镇有个相好,应该还没娶过门,将来娶那娘们儿的时候支会我一声,我来讨杯喜酒。”
瘸腿掌柜没有想到这高高在上的名门氏族之后,竟然会记得自己,脸色由诧异到惊讶再到惊恐最后变成狂喜,喜极而泣,笑脸如一朵盛开的菊花。
徐子腾遥遥头,惋惜道:“可惜豹子瘸了一条腿,也跑不快了。”
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徐子腾话锋一转,沉声道:“可瘸腿的豹子也是豹子,镇中心酒楼那胖子也不知道是缺了多少心眼,竟然想吃豹子肉了,这酒肆风景挺好,徐某很喜欢,不想让那些铜臭银子给弄脏了,王蒙,你知道怎么做吧?”
王蒙以头撞地,啪啪作响,含糊道:“末将知道。”
徐子腾起身,绕过跪在地上的王蒙,来到窗前,听着溪水叮咚,自顾自道:“青龙帮到底也不是寻常小虾角色,在这淮广两郡也有点名气,今后再傍上左家这棵大树,就有戏可看了。还有一事要你去办,青龙帮在这里花一百两银子招了一个背木匣的少年,叫做韩林,我想要他的所有消息,身份背景年龄爱好,平时爱吃什么喝什么,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是所有消息,等他到了淮南城再暗地里查查,不要打草惊蛇。”
“要是牡丹能活着回来,我会把她带到临淄城,到时候这个都尉,就由你来当吧。”
王蒙几乎匍匐在地上,这个杀伐果断的军中骁将瞬间涕泪横流。
车队上了官道,骏马奔驰在青山绿水间,远山渐进,复而远离,小山丘延绵起伏,马蹄踏过雨后草甸的青草野花,留下一个个蹄印,不久便有彩蝶在蹄印上追逐飞舞。
面容俊秀干净却穿着如乞儿一般的韩林和那落魄剑士放慢了脚步,落在队伍的最后,落魄剑士不知从何处折来一只狗尾巴草叼在嘴里,取下桃木剑,轻轻叩击大腿打着拍子,悠哉悠哉哼歌。韩林望着旁边缓慢退去的满眼绿树红花,微微有些发愣,听着身旁落魄剑士五音不全的嗓子哼歌,自己也跟着哼唱起来。
前方青山多妩媚,已露芳容。离开清风镇,正午修整时简易的吃了些东西,一队人马又继续上路,晚上在一个小土坡安营扎寨,一路无话,直到到了第四日,并没有什么意外发生,除了过几个关卡时因为马匹众多交了不少孝敬银子,也算一路顺畅。
黄昏,已经能看见鬼伏谷,而过了鬼伏谷,再有一日脚程便能到达淮南城,到了淮南城,这一趟镖也就走完,到时候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副帮主白裘依旧是一袭白衣,只是一路行程难免惹上一些风尘,望着近在咫尺的鬼伏谷,眼神微凌,示意众人停下休憩。
队伍在溪畔停下,取水挖灶升火煮食,都是常年在外奔波的劳累汉子,也没有那份矫情,牛羊肉干放到简易铁锅里一煮,加点小米面饼放点粗盐便是一餐。不多时,溪畔的青山绿水间便升起了道道青烟,有相互认识的便三三两两围在一堆,吹牛打屁喝酒吃饭,也别有一番滋味。
韩林走到小溪下游,解开裤带放水,吹着口哨,一边尿着一边扭动着身子,尿液划出一道弧线落入溪水中,哗啦作响。
“把你那小鸟儿看好咯,别他娘的刚长毛就飞了!”肖冲还在拿几天前在清风镇的台基上韩林当众脱裤子说事儿,系好马,走过来解开裤带,一阵唏嘘。
“肖哥儿你那才是小鸟呢,”韩林直直盯着肖冲下面,“还没我的大。”
龙有逆鳞,肖冲满头黑线,眼中有杀气溢出。
片刻后,一阵杀猪般叫声从溪畔响起。
韩林捂着脑袋回来,嘴里一路碎碎念,约摸尽是那些骂娘咒爹的话。
落魄剑士正鼓起腮帮子吹往火堆里吹气,眼角余光看见韩林悻悻走回来,哈的一笑,嘴里用力过大,青烟飘进了眼睛,熏的直流眼泪,却也不忘嘲笑,“哈哈哈,肖冲有两个绰号,一个是肖大腿,一个是肖鸟,就是小鸟,不过敢当面这么说他的人倒真没有,韩林你小子真心牛气!”
夕阳西下,阳光从天际云间斜射下来,给不远处的青山笼上一层金色,有飞鸟鸣唱着飞过众人头顶,一路向西,最后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落日余辉中。
胥褚提着酒囊向围着铁锅用饭的众人打招呼,不管是马帮帮众还是在清风镇雇佣的汉子都爽朗的笑着举杯或者点头回应,对这个没有丝毫架子的青龙帮头号猛人是真心佩服。
胥褚走到韩林三人身前,对要起身的肖冲摇头,示意他不用这么客气拘谨。在韩林身旁坐下,小山一般粗壮的身躯和这三人略显清瘦的身板形成强烈对比。
“小子你是叫韩林吧?没想到不仅会写字,还会用刀呢!那天在清风镇出手砍那泼皮我是看见了,挺不错的一刀。”胥褚拍了拍韩林的肩膀,讲酒囊递过去。
韩林嘿嘿一笑,接过酒囊故作豪爽的喝了一口,却没想到这酒威猛霸道至极,从嘴里一路烧到喉咙,噗哧一声将嘴中的还没咽下去的酒喷在篝火上,立刻变成一团炽热烈焰。
“这可是陈年的火舌子酒,一壶酒就能把山里的熊瞎子醉翻,你一个喝马奶的毛头小子这么个大吞大咽的喝法不是存心找死么!”
胥褚乐道,露出赶路来少有的笑容。这壮汉望着西方逐渐坠入地平线下的夕阳,刚毅的脸庞被落日余辉印上浅浅的红,快要燃尽的枯树枝上只有最后一丝柔弱火苗在风中摇曳,这个小有威名的青龙帮头号猛将说到“找死”这两个字时突然变的沉默,往火堆里加了些柴火,宽大的额头皱出一个川字。
“胥褚哥,我看到车队里有信鸽,想要讨一只,”韩林喝了口汤,说道“我在淮南城有个朋友,想要通知他一声。”
胥褚点头说了句好,继续沉默。
一路唠叨没完的落魄剑士出奇的没有说话,抱着桃木剑盯着火堆发呆,场面变得沉默,一旁的肖冲尴尬道,“那个,那个啥,胥褚哥你要喝汤么?”
胥褚笑着摇了摇头。
肖冲以前也接过青龙帮的活儿,因此和胥褚有几个照面,算是半个熟人,见胥褚沉默不语,肖冲也不好说话,索性在快要见底的铁锅里舀了口肉汤,埋头对付。
韩林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细长木枝,将柴火架出一个空洞,鼓起腮帮子吹气。
火星在袅袅青烟中跃动翻腾,升上已经看不见太阳的天空,飘飘荡荡,最后泯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