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后,乌云散去,露出温暖的太阳和蔚蓝的天空,空气中四处弥漫着芳草和泥土的清香。
雨后的清风镇如睡了一觉醒来,包子铺冒着热气,酒馆前飘着酒香,青楼门前和阁楼上又站满了搔首弄姿的妩媚女子,街上的行人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有小贩提着竹篮推着小车穿梭在行人中呼喊叫卖。
清风镇的南边有一块空地,空地中央有一个台基,本是一座旧城楼的台基遗址,由花岗岩和鹅卵石堆砌而成,裂缝青苔,官府有布告或者商队帮派要招人,通常都会选择这里。
此刻正是中午,如若闲来无事,正是睡午觉的好时候,不过显然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这般悠闲,比如台基四周密密麻麻挤着的那三四百人。
“娘的,怎么还不开始?”一个壮汉探出脑袋,有气无力的骂道,他的目光越过前面黑压压的人群望向台基,台基上依旧只插着一支旗子,刚下过雨,少有风吹过,因此旗子无力的垂下,很像在这里等待许久失去耐心的人群。
“等吧,也等不了多久了,听说青龙帮接了个大单,”一个精瘦男子拿着一只鹅腿,咬了一口,满嘴油腻,接过壮汉的话说道,“要招人去帮忙呢。”
“那还他娘的摆什么臭架子?”壮汉吐了一口浓痰,先前下雨,他为了屁大点的树荫和两个光头干了一架,被阴了两招,这让他变得更加暴躁。
“兄弟你就忍着点儿,这次的报酬肯定不少,青龙帮出手向来阔绰。”青龙帮里的人都是精瘦男子的偶像,虽然听到壮汉对青龙帮的辱骂,精瘦男子心里很是不高兴,可他倒不至于为了这一句话就和壮汉干一架,他将沾在手指上的油脂吸吮干净,在粗麻布衣服上擦了擦手,踮起脚看向台基。
“冰镇西瓜呢,清凉解渴还便宜!”
“鸡腿鸭腿鹅腿猪蹄儿,油炸清蒸红烧的,好吃不贵啊!”
“壮士,要板凳儿么?站了这么久,肯定累了吧?什么?不累?那壮士来两颗大力丸吧,正宗南门观出品,一夜九次金枪不倒,要不你再在瞅瞅这匕首,你看这血槽,这刀锋,那都是一等一的上品,行走江湖哪有不失手的时候,不怕万一就怕一万,有个防身的利器总是好的。”
十多个小贩在拥挤的人群中来回穿梭,贩卖着各种吃食杂货。
店小二给少年上了一杯马奶,然后一直愣愣的盯着他。少年皮肤白皙,脸很清秀,浓眉丹凤眼,薄嘴唇,下巴微尖,如若是个女子,定是祸国殃民的角色,最让店小二感到意外的是少年的头发,半手指长短,呈现浅浅的金黄色,如夕阳的余辉。
一抹碎发依附在少年光洁的额头上,少年伸手捋了捋,低头喝碗里的新鲜马奶。
估计是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少年抬起头,对着店小二微微一笑,有乳白的马奶粘在唇边,两个酒窝挂在他脸庞,笑容如空山新雨后盛开的山茶花。
店小二回过神来,尴尬一笑,挠了挠脑袋道:“小哥吃好喝好啊。”说着将抹布搭在肩上转身向内堂走去。
“小二哥请留步。”少年轻轻唤道。
店小二转过身,再次打量这个不喝茶不喝酒偏偏要喝马奶的少年,粗麻布上衣,宽大及膝棉裤,衣服裤子上都有灰尘泥土,也有些许破烂打着补丁的地方,定然是一路风尘仆仆的过来,“小哥儿还要点什么?”
“不了,”少年从怀中掏出两文钱轻放在桌上,“我的钱就只够买这碗马奶了,是有点事想问你,”少年扭过头看了看台基那边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人群,对店小二说道:“我刚从外地回来,没想到这里变化这么大,差点就迷了路呢,请问那边这么多人在干什么。”
“是游学的小先生么?”
少年微微一笑。
楚国的读书人向来有外出游学的传统,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当然不会真的是为了体察人间疾苦感悟世间风情,辛辛苦苦出门一趟,为了什么?还不是一个“名”字,楚国没有考试,要入朝为官只有两个渠道,一是国主聘请,二是官员大贤推荐,国主为什么要聘请你,别人凭什么要推荐你?还不是因为一个名声,哪怕你有经天纬地之才,朝中无人听过你,那也白搭。
负笈游学的书生背着行囊离开家乡去走访各地名师,远则千万里西至大秦东到齐鲁北上燕国,近则到邻近县郡溜达一圈,就当一次游山玩水罢了。真有点家世钱财或者文才的都会选择拜访名师大贤,能得到名师引荐最好,能在文章上得到些许指点也不差,哪怕两样都不行,只要能见上一面有个眼缘,以后和人交谈时还可以说自己与某某名师大家相识,说出来脸上也有光彩。要是你没那些个银子或者写的文章如一堆狗屎不堪入目不堪入耳,也是有出路的,读书人嘛,哪里都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才子?总有些个和自己水平相差不远的,约上七八个一起鸣诗作画游山玩水相互吹捧也能在这个圈子混出点名声,这年头,有了名声就好说,哪怕屁大点儿的声誉,最不济也能在小村子里混个清闲的文官或者教书先生来当,虽然不能富贵,可总不至于风吹雨淋饿肚子,在这狼烟四起的年头,安稳才是普通老百姓的追求。
不管怎么样,能去游学的都必然是读过书的人,肚子里再怎么也有点墨水。因此大字不识一个的店小二见到少年没有否认,认定了这秀气的少年就是负笈游学归家的读书小先生,态度多了一分恭敬,略微弯腰俯身道:“青龙帮在招人呢,这些人都是去应聘的。”
“一个青龙帮招人就有这么大的声势?”
店小露出一脸理所当然的神色,“小先生肯定是出去游学有些日子了,对青龙帮不了解也正常,这青龙帮是这两年才在新崛起的一个帮派,在淮河郡都能叫得上名号的,哪怕是清风镇的镇长大人也要对青龙帮客客气气的呢,这次不是招正式成员,听说青龙帮接了个大单,需要人手。”
“走镖?那不是很危险?”少年一语道破。
“危险算什么?”店小二少道,“哪怕是明知道去了就会丢掉脑袋也没人认怂,再说了,为青龙帮办事,哪怕一命呜呼了,家属也会得到一笔不小的抚恤费,单单这笔钱就够一个贫苦人家吃饱穿暖大半辈子了。咱楚国战死沙场的普通将士也就和这差不多的待遇。与其在这里浑浑噩噩做一辈子街头小混子,还不如豁出去拼一把,要是表现出色一点被青龙帮看上,指不定就能沐浴焚香拜把子加入青龙帮,到时候吃香的喝辣的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要是省着点花,养两三房胸大屁股翘的姨太太都不成问题,白天跟着青龙帮走镖看场子,晚上和大小娘子翻云覆雨,这岂不是快活似神仙?小先生你说是这个理不?”
少年只是点头,并不说话。
这少年看着也就十五六岁的模样,身材清瘦,模样秀气,要不是身上的衣衫破旧了点儿,怎么看都像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娇惯少爷,指不定还是个雏儿呢,而且与读书人说这些带着荤腥味儿的话显得有辱斯文,于是店小二觉得自己的话并不是很合适,指着台基那边转移话题道:“小先生你瞧,正角儿上场了!”
一个九尺高的大汉走上台基,他穿着一件露臂的短汗衫,碗大的胸肌把汗衫撑的鼓鼓的,露在外面的青铜色肌肉虬起如老树盘根,他每走一步,台基仿佛便会震颤一下,很多人都在怀疑如果壮汉在台基上跳一下,那这台基是否会会崩塌。壮汉一把扯起插在石缝中的旗子在空中来回挥了两下,旗子在空中展开,能看出棋子上面画有一面盾牌,盾牌上面交叉着两把马刀。
“是胥褚,青龙帮的头号猛人啊!”
“那个能撞翻野马的胥褚?”
“胥褚哥威武!”
本来焉趴趴的众人如同打了鸡血一般,吹着口哨呼喊着,眼里满是狂热和崇拜,就连小贩也顾不上做生意了,跟着人群疯狂的挥舞着手臂。
名叫胥褚的高大汉子伸手在虚空一抓,沸腾的人群霎时安静下来。
“一只眼睛四十两。”粗犷而低沉的声音从胥褚口中传出,如闷雷炸响。
“两只眼睛一百两。”
“耳朵鼻子各三十两,一只手一百两,一只腿一百两!”
“丢了命的,”胥褚环视左右,“安家费五百两!”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欢呼。
“这次给的这么高啊!”
“胥褚大爷,带上我吧!”
“那裤裆里的鸟儿丢了给多少两?”有人在人群中起哄。
胥褚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啃着鹅腿的精瘦男子向他招手,胥褚沉思片刻,道:“肖冲,就你那小鸟,还没爷的手指粗,十两,不能再多!”
哈哈哈哈,人群中响起一片哄笑。
有两个浑身肌肉虬起的汉子抬上来一个一人大的木箱,满箱子的银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除了姑娘白软的胸脯,世上再没什么能比真金白银能让男人兴奋的了,众人一见那白花花的银子,顿时如饿狼见了羊群,就差张开嘴扑上去。
又有两个汉子抬了一个高大的铁笼子到台基上,铁笼子里坐着一个发钱的考官。两个汉子将那箱银子抬进笼子,用一把大铁锁把铁笼锁上。
“这次要五十人,选上就给一百两,不怕死的尽管来试试!”胥褚大手一挥,“老规矩,半柱香时间后我来验收,这一千两,给站在台上的人平分。”
台基不大,最多也就能容纳六七十号人,所以只要能挤上去,哪怕不被选上也能到手十多两银子,这都够清风镇寻常人家大半个月的花销了。
所有人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胥褚将旗子重新插到石缝中,转身离开。
人群炸开了锅。离台基最近的人不要命的往前冲,后面的人拼命的往前挤,争吵谩骂声此起彼伏,你踩掉了我的鞋子,我扯破了他的衣裳,有体力稍若的被推倒在地,刚要骂娘两句就被拥挤的人群踩了几脚,于是赶紧抱着头蜷缩在地上。
只有五十个名额,可这里密密麻麻挤满了不下两百人,不断有人爬上台基,又不断有人被打肿了脸丢下来。
店小二看着台基前你推我攘的人群,满脸向往,可再想到自己的细小身板儿,无奈的叹了口气,还是安分的做自己的店小二吧。
“小二哥,”少年笑着问道,“不知去应聘可有什么条件?”
店小二扭过头,少年正抬起头对着自己微笑,露出两排石榴般整齐洁白的牙齿,店小二有些诧异,“条件倒没什么,只是不要孩子不要妇孺,难道小先生你想去?”
“我没钱咯,”少年站起来,翻出两个空荡荡的裤兜,耸耸肩,“在清风镇也没有亲戚可以投靠,只得去自己去赚点银子。”
“小先生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到店里来吧,店里正好缺一个管帐房的先生,掌柜的今天还叫我去哪里请一个来呢,虽然工钱少了点,可也不至于露宿街头,”店小二顿了顿,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发善心,看着少年这清瘦的身板,想到他要去和台基上的那些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拼抢,脑袋里面不由自主的浮现少年被捏扁的画面,很是不忍,于是委婉提醒道:“小先生真不适合那活儿。”
少年没有接话,而是对着店小二躬身一礼,然后转身,向台基跑去,只见少年一个跨步跃出,左脚落在一棵核桃树树干上,屈膝,发力,如弓箭般弹射而出,需要两人才能抱住的核桃树微微一颤,十几颗青涩核桃纷纷掉下。
少年借着核桃树的反弹力跃向空中,飞过七八个人,落在一个汉子肩上,再轻轻一点,瘦小的身子再次高高跃起,足尖落在另一个汉子肩头,如此五起五落,蜻蜓点水般落到台基上。
上了台基,少年猫着腰如泥鳅般在争夺推攘的人群中穿行,片刻后便到了台基中央的大铁笼子前,对着发钱的考官咧嘴一笑,猴儿一般手脚并用,三两下爬到铁笼子顶上。
还准备劝阻少年的店小二手中的抹布滑落,目瞪口呆。
“他作弊!”
“哪里来的毛孩子,快滚下来!”
“大爷的,这小子是猴儿变的不成?”
“谁他娘的上去把他拉下来!”
台上的人在骂,台下的人也在骂。
少年对周围的谩骂声丝毫不理会,只是每当有人爬铁笼子的时候就取出背上的木匣子打手或者敲脑袋,在十多个爬铁笼子的人鼻青脸肿的掉下去后就再也没有人打这主意了,于是别人还在你死我活的争夺上台基会的时候,少年双手枕着脑袋,躺在铁笼子上悠闲的晒着太阳。
雨后的阳光不是很强烈,暖暖的,很舒服。
半炷香的时间到了。
胥褚走上台基,少年跳下铁笼子,脚尖落地,双腿微微一弯,卸掉冲力,站起来走到胥褚面前,伸出右手,嘿嘿一笑,“上台的有六十二个人,每人十六两十二文九厘,发钱。”
“不要给,这小子作弊!”
“哪能这样!”
台基下的人扯开嗓子吼叫着,明显是不服气。
“你只是说能在台基上待到半炷香的时间就好,又没有说不能待在铁笼子上。”少年嘟囔着。
胥褚看着眼前这少年,短发,粗麻布衣衫,宽大及膝棉裤上缝着两个补丁,皮肤白皙模样俊俏,背后背着个狭长木盒,木盒上有红色油漆,或许是风吹日晒太久,油漆开始斑驳掉落。
“姜师,”胥褚扭头对铁笼子里的考官说道,“你给数数。”
良久,考官数完了人数,再提笔一算,对胥褚点头:“是六十二人,每人十六两十二文九厘,不差分毫。”
胥褚双眼眯成一条线,对少年说道:“好啊,还会算数呢,小子你把嘴张开。”
少年不知这青龙帮的汉子要干什么,只知道眼前这位能决定自己能否得到银子,于是很听话的张开嘴。
胥褚把脸凑过来,闻了闻,道:“娃娃还在喝马奶呢!”
哈哈哈哈,台上台下一片哄笑。
“胥某说话向来算数,可青龙帮也有青龙帮的规矩”胥褚望了望四周,众人安静了下来,胥褚继续沉声道:“妇孺不要,奸污犯不要,”他眼睛落在少年身上,露出一丝凶狠“孩子不要!”
“我十六岁了!”少年道,“不是孩子了!”
“哦?”胥褚看着少年的柔弱身板,“你怎么看都不超过十五岁。”
“我家里穷,从小就营养不良,所以个子小。”少年辩解道。
“毛都没长吧!”下面有人起哄。
“谁说没长了???”少年转过身,利索的一把扯掉宽大棉裤。
人群一片惊呼。
有鸟探出了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