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雪,谷中城,四季如春,民生欢喜。
口相执,兵相接,孙府折戟,颠沛流离。
再又年,鸿毛雪,飘飘洒洒,不绝终日。
含怨骨,未安眠,五爪朝天,睑洞燎焰。
白袍人,面无常,荡至古城,刨坟掘墓。
啖白骨,食泥壤,群山皆垮,露古城貌。
“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远方的城墙,即使隔着屏雾,哪怕掺杂落雪,他都能看到的清清楚楚。
百年之怨,世代纠葛,雪止方休。
大雪纷飞,在古城已是不少见的光景。
自那所府邸空下了,雪便未止过,此事相去大概已有上十五年了吧。
若柔今年恰逢十五,出身名门,乃古城东向沁府之中,明远大人的小女儿。十五岁不大,却也不小了,沁明远捋着自己半白的胡子,嘴里不时吐出个名字,站在他身后的黑衣青年拿着支细羊毫,捧着个大本子在一旁候着主子,每听到一个名字,便在本子上划个斜杠,这时一旁侍奉小姐的丫鬟就知道又有哪家的公子哥被老爷给除名了。
“这个年纪了,也该寻摸好人家了,当初她二姐和三姐就是挑的晚,结果一个嫁到了昊天,一个又嫁去了承月,几年都见不到一面……”
沁明远透过敞开的房门看向漫天的雪,自己都七十有四了,却终日过得清冷,哪怕他是古城乃至周围四大国中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但眼看已入暮年,却还未享受过孙儿绕膝的天伦之乐,也着实悲哀啊。
“唉,武渊,咱们挑到哪家了?”
沁明远身后的青年就是武渊,终日跟随沁明远的学生,也是沁明远最喜爱的徒弟,今年十七,沁明远确实有过把女儿许配给这个爱徒的打算,奈何这小子虽然天赋凛然,却对儿女情长一窍不通,再加之那天生一副不变的死人脸,也确实让沁明远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回老爷,城南霍员外家公子,霍香正气。”
沁明远一听到这名字,心里感到一阵别扭,正要上手去拿武渊手中的本子看看武渊是不是识错了字,突然想起来,霍员外家的儿子确实叫霍香正气,还听说是因为他老母是犯胃病给活活疼死的,所以就给儿子起了这么个名字。
“这个不要,名字太难听,下一个。”
“是,老爷,下一个……”
正当家里的老爷子忙着安排人家的时候,若柔小姐披着白坎肩在城北郊散步。
插着银发簪,着白素衣,右腕串白玉镯,左脚踝绑红绳,纤细的手捏着杆笛,明媚的眼痴痴地望着古城外漫天雪。
身后站着年龄大点的丫鬟,给自己家的小姐撑着油纸伞,自己抱着大衣冷的直哆嗦,古城终日无光照,冷也是正常,但自己偏偏摊上了个不怕冷的小姐。
大雪天中,敢只穿单衣的,怕是整座古城找不出的二个沁若柔了。
泛着粉红的唇抿在笛上,幽幽的曲子如蛇在山中爬行,缭绕的越来越远。
若柔的吹的曲谈不上动听,也算不上悦耳的佳作,但却很美,美的很凄凉,动人,丫鬟每每听到小姐吹这首曲,总会忍不住湿了眼眶,不是她故意为之,而是这首曲真的让人深深情伤。
“孽缘纺,说的是昊天倾城女子爱上了御国龙将,但嫁的却是昊天的君王,终日面对爱人,却思之日甚,拥之不得,于是谱下这首笛曲,想借悠扬婉转的曲声,把自己的思念和苦楚传达给爱人,以此来平息心中的悲痛。”
若柔轻轻的说着,自己的眼也湿了。本来就是美人,眼底泛起了泪光颇显一副楚楚可怜小鸟依人的感觉,与身后哭起来一副小孩子气的丫鬟,成了花与草的对比。
“听着笛曲,看着雪山,总是有种莫名的孤独,这样凄惨的爱,只会在传说里吧。”
若柔摸摸眼,轻轻笑着说道。
“就是就是,世上怎么可能有这么蛋疼的爱啊。”
“咦?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这世上不会有这么蛋疼的爱的,小姐。”
小姐两个字被丫鬟拖着长音叫着,脸上露着笑,似乎在安慰着若柔。若柔不是没听懂丫鬟的意思,只是,蛋疼这两个何解?
搞不清丫鬟具体说什么,不过既然明白了那份安慰的意思,自己也微笑回应了丫鬟,自己的婚事真的让家里上下都惦记,丫鬟也是想告诉若柔,小姐的婚事一定会是天造地设的幸福。
“有……曲……”
突然传来人声,若柔和丫鬟寻声看去,都是吓了一跳,丫鬟更是大呼小叫。
距离主仆两人不远的树下,一个只穿单衣,面色发青,披头散发的男人扶着树干走了出来,一只手伸向若柔,眼里闪烁莫名的光。
“忧兮……悲……兮……”
男人一边咳嗽,嘴里一边念叨着。
“思兮,念兮,惦兮,恋兮……”
男人一步步艰难的靠向若柔,干瘪的嘴结结巴巴的吐着字,丫鬟见状忙张开双臂挡在了若柔身前。
“大胆!竟敢对小姐无理!我告诉你,这是古城沁府沁大人的女儿,还不识趣点赶紧走开!”
男人没有理会丫鬟,一脚深一脚浅的走在厚厚的积雪上,嘴里仍旧叨念,而此时若柔似乎看出了什么,摆了摆手中的笛,见男人的眼盯着笛子,便把笛子再次放到嘴边,吹起了孽缘纺。
“身虽近,心却远,嘴难启,意难达……”
男人听到曲声,早已冰碴结满的眼睑,留下了泪,身体颤抖着跪倒在了雪堆上。
“风萧瑟兮似口,诉孽缘妄恋,雪缤纷兮似幕,遮往事情仇……”
一字一句,一旋一律。孽缘曲,口中词,两两附和。若柔的眼睁得很大,她没有再看男人,而是看着远山,在灰白的虚空上,女子吹笛,男子赋词,一片悲伤的氛围之中,竟其乐融融,那是怎样的恋人,哪怕哀曲奏,悲词悼,只要相见,便可从容欢笑,相位相依。
“孽缘纺,这就是孽缘纺的真貌吗?”
含泪吹笛,曲飘渺,词诚恳,虚虚实实,让若柔渐渐分不清那孽缘纺中的爱情,是真是假。
曲终,词毕,男人倾倒在了雪堆中,不省人事,若柔看着男人,心里默默纠结着。
“小姐,小姐!你不能把陌生人带到府里啊,老爷会生气的。”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若柔叫了府里的下人把跌倒在雪堆中的男人抬到了府中的客房,现在男人正躺在柔软的床上,身上盖了几层厚重的棉被,床边也升起了火炉,不知是在雪中行走太久还是怎的,男人身上的冰碴竟是冻得如此结识,这样给他取暖都见不得半丝效果。
“长安!你不劝小姐还帮着把人背回来,你到底怎么想的啊?”
丫鬟在一旁气的直蹦高,老爷的脾气她是明白的,小姐当然也明白,只是小姐明知故为,作为小姐的贴身丫鬟又怎能不着急,现在见说不动小姐只好拿一旁帮小姐把人背回来的长安开刀。
“这要是让老爷知道了……老爷怎么可能不知道,现在老爷忙着挑女婿,看到小姐把外人带回府里,这得有多煞风景啊。”
胖墩墩的长安撇撇嘴,看了看丫鬟又看了看小姐,左右为难。
“我说小姐,趁老爷还没来赶紧把人丢出去吧,也省的挨顿骂。”
“来了正好,这个人冻的厉害,怕是大夫也不一定有办法,正好让爹借力帮他化冰。”
丫鬟见小姐不仅不担心老爷斥责,反倒希望老爷帮忙医治,恨不得一盆凉水泼小姐脸上让她清醒一下,这有名的坏脾气老爷哪可能给外人看病啊?明明连府门都不让外人进。
吱呀一声,客房的门被推开,丫鬟担心的事发生了,沁明远带着武渊快步走到床前,看了看床上的男人,又看了看若柔。
“老爷,小姐心软,这事不能怪……”
丫鬟想赶在老爷发作之前给小姐求情,哪知沁明远大手一挥打断了丫鬟的话,自己则坐在床前吩咐起来。
“长安去打热水,然后在我房间等我,武渊,多拾点柴在练功房生把大火,要快。”
武渊听到命令,鞠了一躬立马跑出客房,长安微微愣了一下,见到老爷催促的眼神也知趣的去打热水。
“佐稻,梁裘你们两个进来,把人给我抬去练功房。”
沁明远声音一落,两个身穿白袍的人便闪近屋内动作干净利索扛起床上的人马上离开了屋子,见事情都交代妥当了,沁明远把注意力放到了自己的小女儿身上,丫鬟以为老爷终究还是要责备小姐,但沁明远的态度大失丫鬟所料。
“若柔,你是在哪里找到他的?”
并无怒意,沁明远的话里只是带着担心和忧虑,若柔本来也以为沁明远会好好教训他,不过听沁明远如此问她,虽然心里有些疑虑,但嘴上还是回答着。
“城北郊,靠近落白山的地方。”
沁明远点点头,长叹口气,心中似乎有无限的惆怅一般念道。
“没想到啊,曾经威风八面的‘半笔仙人’如今也落得这般下场,唉。”
“半笔仙人?”
若柔轻念一声沁明远对男人的称呼,突然心头一紧。
“做的很好,若柔,你要是没把人带回来,只怕爹在这世间就又少了一个知己了啊。”
沁明远说完话便起身离去,临走前还拍拍若柔的肩膀,以示若柔做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待沁明远出了房门,丫鬟不由长嘘一口气,这个性情变幻莫测的老爷,也够玩人心跳的,此时见自己和小姐不但没被训斥反倒被老爷夸奖了一番心理颇有一种大难不死的感觉,正要开开小姐的玩笑缓解一下氛围,却见小姐独自走向房门,手扶在粗糙的门上,放眼天际。
今日半笔仙人已经到了,可你却再也来不了了。
听不到丫鬟叫自己的声音,沁若柔陷入往事的追忆之中,与自己青梅竹马的那人,早已魂归天际,怕到了这预言的日子,也不会在带着红轿子,骑着高头大马来娶她过门了吧,也是啊,那座府邸,都空了那么久了。
女子的愁绪在沁府中默默独自吞咽,远在古城南郊的酒家里,来了四位陌生的客人。
虎背熊腰,背负一人高竹筐的壮汉往大碗里面一个劲的倒酒,身穿青衣腰别长剑,挂玉佩的男子在和自己的随从默默品茶,披厚衣,执书卷的老者,一个人坐在角落,两眼不离书本细细读着。
酒家小二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四人都不是古城本地人,而且都不是简单的外来人。
壮汉边随在喝酒,但每次倒酒,酒坛都要狠狠砸一下桌子,每到这时,腰别佩剑的男子的随从都要皱眉瞪一眼壮汉,而看书的老者则心神安定的读着书。
要说为什么这些外来人不简单,首先,那壮汉搞得声势颇大,时不时眼角要瞄一下男子和老者,明显是在挑衅,而面对这般高大的人,男子的随从还敢迎着壮汉的眼睛皱眉回应,加之男子和随从虽在品茶,但手臂的动作僵硬,茶杯在嘴边也未曾久留,明显是随时准备着随时拔出腰间的兵器,而那个老者,不但在壮汉吵闹的噪音声中能静心读书,甚至面对壮汉的挑衅即不露惧色也不带长者的挑剔。
这场面小二看的明白,再放任壮汉挑衅下去,老者暂且不会如何,男子和随从肯定是一万个不情愿,自己刚刚被录用不久,可不想那么快被炒鱿鱼。
小二的眼睛在四人身上游走一番之后,赶在壮汉再一次准备砸酒坛之前突然出手垫在了桌上,这酒坛砸在肉上,并没再发出吵闹的响声,却吸引了男子和随从的目光。
“你个店小二怎么这么不懂世道,这是你插手的事吗?”
壮汉并不如他行为上那般粗鲁,见小二的动作反倒是一副失望的样子,显然知道店小二是来阻止他继续挑衅的。
小二笑嘻嘻的脸对着壮汉,不得不说,店小二的面相有几丝妩媚的味道,细皮嫩肉,肤白如雪,笑起来眼睛便眯成了一条缝,手还捏着兰花指……这他妈是娘们!
壮汉看了店小二的脸,突然就觉得刚才自己的话说的太轻了,自己本就性情刚猛异常,*汉看不过小白脸乃是常情,更别说看不惯娘娘腔了。
“墨家天工师,岗威胄骑军,儒家文豪客……”
店小二面带妩媚笑容,一字一字报出了客人的来历,除老者外三人皆是投来警惕的目光。
“……既然大家都是有来头的人物,又何必在这小小的酒家挣面子呢?若真动起武来,砸了东西,拆了屋子,店小二我也不好跟掌柜的交代啊。”
“你的话在理,但你不诚实。”
一旁的老者终于不再装作若无其事,两眼看向店小二。
“能看出我等身份的人,又怎能是一个小小的酒家小二?”
老者的话一说完,男子的随从直接拔出了长剑指向店小二的脖颈,眼中迸溅出狠狠的敌意。
“诶呀,是我做的不周,忘了自报门户,小的韩苑谷,兵家车马令。”
此言一出,壮汉惊,男子疑,老者虑,一个兵家车马令,到底是怎么让在座众人纷纷失态,恐怕只有韩苑谷他自己知道。
也是啊,道法墨兵儒五大文派大家,就连武派的岗威胄骑军都来搀一脚,看来古城即将发生的事,不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