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里的人还沉浸在老大幸运得子的欢乐气氛里。对于即将到来的危险没有任何警觉。他们大口吃肉,端着酒杯互相恭维。偶尔吹来一阵裹着血腥味的风,也只有一个人察觉到。
“大哥,我去上个茅房。”他悄悄地在寨主耳边说道。
“斯文人就是屁事儿多,快去快回。”于是他从厅堂猫着腰从后边快步往自己房间走去一路看到的都是巡逻兄弟的尸身。他们的下体被残忍绞碎,神色却非常平静。这一刻他明白他和寨主都低估了那个嘻嘻哈哈的少年。从那些伤口可以看出凶器是一柄断刀,持刀的人不仅挥刀速度极快,而且出手冷漠无情,分明是一个常年游走于刀尖之上的高手。他只是一名谋士,不是不要命的死忠,此刻他只想赶快收拾好东西逃走。
当那个披着女子性感衣物的男人走进厅堂时,所有人都被吓得说不出话。那人眼睛里冒着暗青色的光,个头不高,但身材十分匀称。头上、脸上、身上都沾满了血液。犹如一只正在进食的孤狼。他们甚至安安静静地眼睁睁看他用手中那柄断了一半的刀划破每一个人的喉咙,又平静地将下体铰烂。
“我想到了你是一名修士,却想不到你竟然修魔。”寨主怔怔地看着这个浑身是血,生着一对猫眼,明明是个男人,却比女人更加美丽的男人,如此说道。彼时大厅里只有他一个活人。
“我是魔?不。你才是魔。”这时候寨主看到了厅堂外冲天的火光。多么熟悉的光芒,散发出温暖的光芒。他曾打心里喜欢火光,今天却觉得每一缕火光里都藏着一个哭号的灵魂。张大了嘴巴向他索命。
寨主惨然一笑,说道:“我想欣欣一定就是你的母亲了吧。也只有她能生出你这样好看的儿子。”
“你不配叫她的名字。”说着雨申就要挥刀斩下他的头,可寨主却突然发力,往后退了半步,又抬手挡住了刀锋。所以这一刀只是砍断了他的手,却没有伤到他的性命。
“你应该知道这样毫无意义。”
“不,我只是还有一句话想说。”寨主的额头上冒出一排冷汗,“你恨我,我认。你要杀尽寨里所有兄弟,我也认。但你万不能伤了那刚出生的孩子。更何况,更何况——那也是你弟弟。”
“说完了?”雨申冷笑。
寨主一怔,只是条件反射地回了一声:“完了。”接着便身首异处。
在寨主的房里,一位美丽的夫人,靠在床边,很安静地织着一件小肚兜,眼看着就要完工了。
“娘。雨申来接您了。”雨申将刀仍在房门外面。随着他打开门,身后的火光也像是追随他一样蹿了进去。
“有什么事,等娘亲织好这件肚兜再说。”
雨申找了一张凳子坐下,静静地看他母亲美丽的侧脸。过了一会儿他又将目光移向了母亲身边那个刚出生的孩子,是个大胖小子,不像他出生那会儿那么瘦弱。雨申开始考虑一会儿用怎么的方式杀死他。
母亲织好了那件肚兜后小心给孩子穿上。才向雨申说道:“本来在他出生前就该织好的。可是这几天我总是心绪不宁,总觉得有事发生。果然是你来了。这三年过得好吗?一定吃了不少苦吧。快过来,让娘好好看看。”
雨申缓缓走向他的母亲,在她旁边坐下。不止是坐下,他还伸手摸住了她的脉搏,度了一缕真元进去。
“这是雪儿的衣裳。还是娘织的,喜欢吧。”她摸了摸雨申身上披着的那件染血的衣衫。
“娘,我们该走了。”雨申很平静,平静地有些奇怪。
“雪儿已经去了吧?她是个好孩子,如今既然你来了,她就绝不可能让自己再活下去。”她伸手轻轻地抚摸着雨申的脸,神色也很平静,“比以往白了,倒是更像个姑娘了。对了……”说着她从怀中拿出一个深红色水滴形吊坠,“本来是准备等你成年再拿给你。这是娘有一次和你爹到外面游玩时拾到的,直到你出生,看到你额心的那枚胎记,就觉得这是上天要给你的礼物。来让娘给你戴上。你想戴左边还是右边?”
“左边吧。”
于是她又取出一根针,用旁边的灯火烧红,等温度降下来,又很小心地将雨申的左耳耳垂刺穿,把耳坠给他戴好。有些疼,但雨申不在意。
“雨申,娘真的很开心。这辈子还能见到你真的很开心。从你小时候我就觉得你和其他孩子不一样。我知道只要你还活着,终有一天会找到这来。”她轻轻地抚摸雨申的脸,“是娘对不起你爹,对不起你。”然后她终于流下了泪水。
她转头看着那个熟睡的胖小子,露出一抹幸福的笑容,又说:“做娘的爱儿子的心情是一样的。这孩子虽然是个孽种,可娘也不愿意他死在自己亲哥哥手里。”然后她又看着雨申的眼睛,等他表态。
这时候,房屋因为大火的蔓延逐渐开始倒塌,一根大梁落下来将雨申刚刚坐过的凳子砸得稀碎。
“娘,我们走吧。出了这座山,你过你的我过我的,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们可以永世不见。”然后他指着那孩子说道,“我可以不杀他,但也绝不愿意看见他。”
“可是,迟了啊。你将他随意送到一户人家里就好了。娘也不求你拖着他生活。”她吻了吻雨申染上鲜血的额头,泪水也落在了雨申的鼻尖上。
然后两人四目相对,就这样坐着,坐了很久。她开始疑惑,因为应该发生的事没有发生——她皱眉。
雨申这时候却朗声大笑起来:“哈哈……你们可真是自私,尽考虑自己的心情。一点也不顾及我的感受。从未想过我苦修三年究竟想要得到什么。呵……呵呵,哈哈哈哈……你一定在奇怪,为什么你没有吐血,没有死。”
当雨申笑得咳嗽起来,她的明白了,眉头却依然紧皱,她还没有释然。雨申料到了娘会服毒。和雪儿不同,雨申知道雪儿服chun药,所以把中毒的征兆也误以为是意乱情迷。等他意识到时已经无力回天。但从他踏进这道门起他就知道娘也服了相同的毒。毒虽然麻烦,但他可以抑制。搭脉的那一下他就封了毒性。虽然毒还在,但一时半会儿不会伤及性命。
“除了死,可是除了死,娘亲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死并不能结束什么,更甚者只是一切的开始。”雨申忽然说道,声音完全不像他平时清亮的嗓音,而是富有磁性,且威严非常。然后他起身,决定强行将母亲带走。他没有理会一旁刚出生的婴儿。
一把匕首忽然刺向了他的手臂,他没有防备,所以匕首深深插入他的肩膀。他屠杀山寨所有人都没有受任何伤,却被自己的母亲伤了。他将母亲扔到地上,想质问她。可他刚要开口,却发现还有一把匕首插在他母亲的心口。
她开始吐血,第一口是红色,后面却变成黑色。毒性已不可逆转的趋势蔓延全身。此刻雨申或许可以封住心脉,止住血,但毒已经无药可救。
“雨申,去找玲儿吧。三年前她跑去找你,错过了祭祀,也错过了那场劫难。她一定还活着,在某个地方,等着你去找她。”
“为什么?”
“这是娘早就考虑好的自杀方式。娘曾试过杀他,可娘杀不了他,到后来连自杀都做不到。他很想要一个孩子,娘想着,等了了他的心愿一定不能苟活。”
“呵呵……”雨申忽然很厌弃自己的母亲。他忍着手臂上的痛,将母亲再次抱了起来,稳稳地放在床上,那个孩子的旁边。
然后他什么话都没有说,转身就走。他没有穿鞋,但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异常沉重,仿佛是古老的钟被敲出了绵长的声音。这时候,火势已经蔓延了整个房屋,带着火星的木梁一根接着一根落下,撞在地面上发出哐啷啷的响声,如同地府的催命曲。他美丽的母亲知道说什么,做什么都没有意义。她拼尽了最后一分力气,将那个刚出生,仍熟睡的孩子紧紧护住。火焰将他们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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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申走出去,到了广场。本以为空气应该好一些,他却觉得异常胸闷。该逃的,该死的,不该死的都不见了。整个山寨的活人或许只剩他一个。他跪在地上,忽然间觉得天旋地转,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心脏正在碎裂。他喷出一口鲜血,晕倒在了成堆的尸体中间。
他醒过来的时候,大火仍燃地剧烈。他回到林子里,火花了雪儿。将她的骨灰被装在一个很漂亮的深色玻璃里,准备带回村子,葬在他家的院子里。
第二天清晨,他到河边洗干净了身体和雪儿的衣裳,衣裳是湿的,他没有晒就穿在身上。然后坐在河边,看山寨大火后的黑烟。
如今心里唯一的挂念就是失踪的玲儿。可天下之大……
当下最优先的事就是会村子一趟。他决定将这些心事先放下,稍作休息就起程“回家。”
就在他要走的时候,一名白衣华服男子来到了他的身后。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打扰了姑娘,请问你可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
雨申回过头,他看到白衣男子手中抱着一名男婴,婴儿的脸他或许已经忘了,但那方肚兜却无论如何也忘不了。他冷笑道:“你既然已经去过,怎么还问我。”
白衣男子神色一凝,这句话的含义十分明确,眼前这个穿女装的男子认识他怀中的婴儿,说明事发时他去过山寨,但他并没有就这个孩子,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
他从山寨那些人的死状看出出手的必是一名修行者。此刻他还分不清雨申的高低,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装傻。于是他煞是惊讶地打量了雨申一番,收起折扇鞠了一躬道:“真是抱歉,只是兄台穿了一件女式长衫,唉……怪在下眼拙。”
“一点儿小事也值得这样道歉?真是怪人。”
华服男子嘴角一抽道:“家父从小就教导我为人要有礼貌,或许在兄台看来是过于刻板了,还望见谅。”当下又鞠了一躬。
“你既然已看出我是凶手,又何须装模作样。若是想为民除害,大可动手。”雨申心情很糟,只想早点儿走。
“我上山前遇到好些人慌慌张张地从山上跑下来,一打听才知道,他们都是这些年被山寨抓去的普通村民,每日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但今天山寨出现一个‘除暴安良’的好人,不仅将山寨里的贼子杀了个干净,还给了他们钱和粮食让他们逃跑。如此看来,你也不是恶人。”
“那我可以走了?”
“但是,为何你明明见过这孩子,为何不愿救他?”
“关你什么事?”雨申顿时面色一寒。
“我本来也不懂,可是看到你身上的衣裳便懂了。你身上的衣裳和这孩子的衣裳出自同一个人,应该就是当时护着这孩子的她的母亲。你身上为何穿着他母亲织的衣裳?衣裳明明湿了,你还穿着,说明这件衣裳对于你的意义不仅仅是蔽体。于是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你和这孩子是同母异父的兄弟。”
“你说够没有!”雨申攥紧了拳头,眼里放出青色的光。
白衣男子沉默了一阵,察觉到雨申一时的怒气差不多消散了,又说道:“千错万错,孩子总归没有错。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我住在耀州清风居。日后若是你对这孩子没了恨,可以来找他。毕竟他或许就是你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了。”说完白衣男子飘然离去,走了一截,忽然想起什么,又停了下来,“对了,我叫陈木叶。”
当雨申看到被修缮地仿若昨日的村子,他没有任何理由地意识到老师来过。若不是村口的那棵槐树已经不在,他差点以为,爹娘、玲儿和雪儿还在村里等他。
他回到了家里,院子里满满的墓碑。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屋里的陈设和老师走得那天一模一样。
“可毕竟不一样。”雨申抚摸着他房里那张看似相似其实不同的书桌,如此想到。事到如今他也不想在这伤心地多待,稍作休息便到村外寻了一块石板,用心打磨后在上面刻下了“吾妻王雪”的字样,随后在姜一凡坟墓的旁边挖了一座新坟。对他父亲说道:“爹,雨申已经替您和乡亲们报了仇了,还见到了雪儿和娘……只是……我想还是不告诉爹为好……对了,我还娶了雪儿为妻,小时候你们不就为我们俩订了娃娃亲么?不过雨申心里定下的媳妇儿是玲儿,对雪儿多半还是哥哥对妹妹的情感。可是,我怎么忍心看雪儿流泪哭泣?玲儿那天逃过了一劫,爹您一定是知道的。可事隔三年,我也不知道她到哪去了。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就是去找回她吧。爹,雨申这就要走了,在找到玲儿之前或许是不会回来了。不过爹放心,一旦找到玲儿,一定带她回来见您。”
他又抚摸着墓碑上雪儿的名字,什么也没有说。静静的,仿佛抚摸的是雪儿微凉的肌肤。
如今的山林给他一种难言的阴森感,他每走几步就要停下来观察四周。那种一直有人监视着他的感觉让他窒息。走了也不知道多久,甚至不知道天是不是已经黑了。他终于放弃,跪在地上说道:“小黑,你是我的好朋友,更是我的好老师。即便你教我的是不为天下所容的修魔,但我还是要感谢你。我知道,从我开始读钟乳洞里的那些书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这一生不可能再平平淡淡,更何况,我还知道了玲儿没死。她一定在某个地方等着我去找她。虽然天下之大我不知到何处去寻她,但或许我可以让她来找我。老师当初走时说的话或许有几分道理——若有一天我闻名世界,她一定可以追寻着我的名字找到我。小黑,我知道你一定在听我说话。我这就要启程去学院岛,学院是全国最优秀的修士学院。你放心,我知道我修魔要被天下人讨伐,可这不是问题吗?我会好好活着,因为我还没有找到玲儿。”
说完雨申沉沉地磕了三个头。之前的压迫感也随着他的这一行为烟消云散。
他走了,他看不到也听不到的是,一株美丽的花用他十分熟悉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念道:“少爷,就快了,少爷。玲儿一定不会让你等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