岷山的黎明静悄悄。
昨夜一场暴雪,万物俱寂。当初生太阳的光明已经逐渐蚕食大山浓如墨的黑色,山麓仍旧平静。落雪盖去了层层绿意,远远望去,大地一片雪白。
远处田野山村乡间小镇飘起早晨的炊烟,村民小贩们已经穿好厚厚的衣服,去锄作,去叫卖。妇人们也拈好了绣针,少年们将手兜在袄袖里快步走向书院。
光明终于拭去了最后一丝黑暗。炊烟已经绕在一起。放下锄头,村民们满脸细汗,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妇人们也缝好了袖口。书院的读书声朝气蓬勃。
人间已醒。
大唐天授四年。十二月二十日。
宜行丧。
老程头用力的将破棉靴底的淤泥在露出寒土的树根上蹭了蹭,然后狠狠的跺了跺脚。似乎要将他嘴里说的人给踩死。
“老头我当年当兵打仗杀人的时候哪会怕你们这群吸血鬼,不就是欠了几分钱嘛。”
老程头拿着那把破的好像一用力就要被掰断的弓,挠了挠屁股。“这么冷的鬼天气,把我轰出来打猎,也不怕我冻死了就没人照顾你们家那群小娘子。”
抬头望了望没有一丝生气茫茫一片雪白的大山,喃喃道:“连个土拨鼠都瞅不见个影子,打个逑的猎喽。”
“哗。。”厚厚的积雪从树顶上落下。
老程头连忙回头,迅速张弓搭箭,高声喊道:“谁!”
。。。。
太阳已经渐渐升高,大地一片祥和。除了绵延千里的岷山东面的太平城。
太平城并不太平。是很混乱。
从路上每一个行人匆匆的脚步里,从每一个行人的脸上迷茫恐惧的表情里,从那些被刀剑砍过被烧过仍无人整修的房间里,从太平城的城墙街道墙壁上逐渐发黑隐去的血迹里,从城外荒野上被抬走埋葬的尸体里,太平城的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一种味道。
战争。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至少从这对兄妹的神情里,你能清楚的读到这种情绪。
此处是太平城外百里外的一处荒地,清晨的时候,尸体已经被穿着三种不同军服的士兵们默默的抬走。当太阳高悬天空,十几个神色各异的人带着他俩在此止步,席地而坐。
其中三人明显地位最高,他们被其余众人围在当中。除他们盘腿而坐,所有人都跪膝而坐,表情严肃。低头看着身前一尺之地。
平静只持续了一会儿,便被其间唯一穿军服的中年人打破。他声音平静,缓缓说道:“掌教大人所希望的事,我大唐已经办妥。“
那三人中穿白色道袍,面色苍老的道人睁开眼睛。道:“怎知已妥?”
中年人将握紧的拳头再往袖口里一缩,“已经详细排查数日,”话头一顿,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能说出这句话。
“并无活口。”
“将军不必如此,老师对此事也并无异议。”那三人中另外一人见此开口说道。大唐北疆多严寒,此人却只穿一件蓝色的单衣。
“此事既已如此,无需多言。”此人语气不重,却有种不容置疑的味道。“现在要解决的问题,是这两个孩子的问题。”他把头转向离他们不远,向受惊的兔子一般不知所措抱在一起的兄妹俩。
“我带此女回山。”老道缓缓起身,没有理会道袍粘上的泥土,走到女孩面前。眼睛里满是赞叹。“这是上天赐予我仙山的礼物。”
老道想着数日前听到的那些话语,眼里的赞叹更浓:“于绝境处凝神,不浊污秽。”抬起头来,闭着眼感受冬日太阳温暖的照射。老道身上光芒流转,闪亮刺眼。像是人间的太阳。
“大道可期。”
“此女不浊污秽不假,但随你们这群虚假无耻的走狗入山,想必还是会污了琉璃心。”那三人中最后一人终于开口,他身形高大,声音中气十足。大步走向被老道的光芒弹到一旁的男孩。一把便抓了起来,看上去就像一个壮汉手里抓着无家可归的小野狗。“我那不中用的弟子确实说得对,这小子看上去榆木笨拙,性情却是坚毅。”另一只手如蒲扇般拍到在空中不断挣扎的男孩头上。“到现在还想跑。”
那穿单衣的人此时也站起身来,对着老道和壮汉说道:“此事就这么定了。此前的约定仍然有效。十二年后的今天。岛上开阵迎客。切莫误了时辰。老师不喜。”然后摆了摆手说道“弘毅就此别过。”
摆手时,他已迈开脚步向北走去。当声音飘到众人耳朵时,人影已无。
众人对着北方双手抱拳,头埋的更低。
那军人用手支撑着慢慢站起身来,似乎是受了极重的伤。
老道此时已恢复正常,身旁的光芒隐去。对着将军一稽首,平静道:“将军和大唐对人间有大恩。仙山自当写进天书。”
是将军与大唐。不是大唐与将军。
那军人不置可否,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对老道微鞠躬。“掌教不送。”
然后带着另外一个人,往太平城去。
一直到此时都很安静的小女孩终于有了一丝反应,她抬起头,水晶般的眸子里露出些许慌乱和不安,看着那个把他哥哥抓走的壮汉,两个小手用力的绞在一起。
那壮汉显然看出了她的情绪,拍了拍他手里的小男孩。微微一笑道:“莫担心,十二年后,就见着他了。”
然后把他扛在肩上。向西面走去。南一步,北一步。像喝醉了一般摇摇晃晃,又像北疆风下的野草般摇摆不定。一边走着壮汉一边高声唱道。声音嘶哑像陈年老酒,带着股沧桑的味道。
“光照耀四方
光我很迷茫
为何这样
他的眉目与我的眼睛
一模一样
火烧毁村庄
火弄脏泪光
红色麦田
恐惧刻在孩子的脸上
充满绝望
。。。。。。嘿!你给我老实点!”
老道牵着小女孩的手,望着壮汉消失的方向。轻声喝道:“魔门。”又转头望向大唐将军离去的背影。喝道:“大唐。”
“皆祸根。”
这话像是对着小女孩说,又像是在提醒自己。
最后他摇了摇头,带着小女孩,往南而去。
剩下的众人见重要的人都已经离开,这才起身,互相抱拳。沉默而去。
太阳慢慢西斜,景阳城里一片嘈杂。
景阳城在太平城西南。大唐疆域广阔,乃天下第一帝国。在太平城及大唐北域发生的战争,没有影响到这个城市分毫。大约也只在茶馆里那些话唠的中年人嘴里才知晓战争一二。
景阳人还是如往常一般过活。响午过后,街道上便热闹起来。走南闯北的商贩们带着北疆的特产和南乡的果蔬沿街叫卖,早已经吃饱午饭的男人们三三两两的走在街道上,指指这家点点那家,走到某个巷子口,做贼般回头瞅瞅,确认无事后便一头扎进温柔乡。
家里的妇人们则端着小板凳聚在一起说些家长里短,说道谁家发生的丑事,便捂着嘴偷笑。
家里,街上,城中。一片祥和。
这时候有一个年轻人带着一个小男孩走在街上,他穿黑色长衫,面色清秀,神情安逸。和这个城市格格不入。他看着街上的人群,轻声笑道:“让你做的事,做的怎么样。”
那男孩看着周遭那些稀罕物件,没有一丝小孩该有的好奇。摇了摇头,说道:“九个。“
年轻人听闻此言,笑意更浓。他转头,望向东南方向,眼神深邃。好像穿透了空间,看见了那令人敬仰的雄壮仙山。
“果真是你。“
岷山之北,草原以南。此地森林繁茂,人烟稀少。强盗流寇多聚于此。有人飞与树木间。此人身材健壮,肩上还扛着一个小男孩。他双脚用力的踩在树干上,像离弦的箭一般冲向远方。
“咔嚓。”一声巨响,壮汉硬生生踩断一颗大树。停了下来。
他眯着眼望向远方的树海。忽然扭头对那个一直闷不吭声的小孩笑道:“救不救。“
小孩抬头看了看前面一望无际的森林,又扭头看了看那个壮汉。一脸茫然。
壮汉笑声更大,仍重复道:“救不救。“
男孩沉默良久。终于说话。
“救。“
壮汉笑声放肆。心情甚爽。
太阳已经落到岷山的半山腰。它散发的红色光线染红了云彩。
昏暗的光线慢慢扫过,来到慌乱的太平城。
太平城府。将军和另外一人看着挂在墙上的地图沉默不言。原来的大唐疆域图,太平城左右各有一块被涂成空白。
这表示大唐失去了两块领土。
将军站在地图前,久久不言。那另外穿着一身考究的书院服饰的中年人终于忍不住开口。“将军。“
“无需多言。“将军打断了那人的话头。”我自有分寸。“
“可是将军,“那人并未闭嘴,看上去他并不属于将军的下级,“您毕竟是撒谎了。并没有什么人去排查一下。如果真有万一。。。”
他想到那个最坏的可能,嘴里满是苦涩。“那不是你我,甚至是我大唐能承受的后果。”
将军回过头看着他,沉默了一下,说道:“几百个骑兵去围杀,这样的情况下还能逃出来。那只能说是天意。”
“不,不是天意。”将军摇了摇头。慢慢走到窗前,想起那个城外被抹去的村子。“是天都杀不了他。”
“天都杀不了。我们又能做什么呢?”
太阳终于落山。岷山被一片黑暗所笼罩。天气阴。有云罩在南寨镇天上,不见月。
老程头坐在望月楼里,看着窗外不见月。狠狠的喝了一口酒。大声喊道:“老板娘给老头多炖一锅狗肉,再舀三两白酒。今儿晚上兴致高。胃口大。”
柜台里的老板娘本来就一脸凶悍相,听到这句话。那脸上更阴的像此时的天气。暴风骤雨眼见就得喷到老程头脸上。
“吃狗肉。人肉你吃不吃。“
老程头一脸谄媚,笑道:“狗肉好呀,有嚼劲儿。人肉我可是稀罕煞老板娘这一身白净净的肉咯。就是不知道当吃不当吃得。”
老板娘脸色稍缓,笑骂道:“滚。少吃老娘豆腐。老程头你也就是个嘴本事。”
老程头连忙应是。三言两语把老板娘给哄开了花。等到盆香气四溢的狗肉端上来时,老程头接过一壶酒。端起锅来就跑了出去。边跑边喊道:“老板娘,记账上。盆明儿还!”
老板娘目瞪口呆的看着这个风一样的老头,竟是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来,人早就没了影。
老程头用身子撞开那年久失修发出刺耳的吱吱呀呀声音的木门,把盆轻轻的放在桌子上。然后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眼神里满是赞叹。
“真香。”
回过头去将门一脚踹上,点上桌子上的小半截蜡烛。老程头从盆里捞出一块肉,扔在嘴里,然后趁着那股嚼劲儿,满嘴的油腻,狠狠的喝了一口酒。
“肉得趁热吃。”他说道。“酒要大口喝。“
“要想走吃了这顿送行饭。死逑拉到。要想留在这,照样吃了老头这顿安顿饭。明天把盆给人送去。“
黑暗的角落里,终于发出一丝声响。在昏暗的烛光下,看不真切,大约是一个瘦小的人影走了过来。
“往哪送?“
老程头哈哈大笑。把酒倒在一个酒杯里。“来来来。喝完这一杯。“
把酒杯对着那个身影一比划。“喝完这一杯。还有三杯。“
那身影来到桌子旁,在烛光下终于看得清楚。
“小孩不喝酒。“
老程头一愣,哈哈一笑,把酒杯收回,倒在自己嘴里。
“你说了算。“
太平城的深夜静悄悄。乌云不再。月满万家。东北偏北。大唐边境。在极海。有岛。
岛中心藏一湖。湖边站一草屋。屋外坐一人。他单衣之外身穿一黑色罩衣。手伸在湖里。有鱼欢快绕游。
男子盯着游鱼,感慨说道。“你好像很高兴。”
沉默了一会,他平视前方。“我好像做错了一件事。”
说错时,游鱼停止游动。在水里不停摆尾。
然后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说道:“而你,一直都做错。“
错字一落。游鱼惊慌逃窜。
天空飘来阴雨积云。岛上被黑暗笼罩。
男子长叹一声。站起身来。盯着那团乌云,恼火的挥了挥手。开口道。
“去你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