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梁府围攻的同时,一位“元老”的人生历程也即将走到尽头,此人正是曹腾。
进入今年,曹腾已经59岁了,身体本已不大好,目睹这一大变故,深受刺激,想起自己曾支持过梁冀,忧惧成疾,竟一下重病不起,继而进入弥留之际了。
也许,是该自己落幕的时候了。
此时,与曹腾在宫中“对食”40年的夫人吴氏,率领亲人跪拜在病榻边,泣不成声。
意识依然清晰的曹腾转过身,看看身边离自己最近的养子曹嵩(字巨高),一字一顿地说道:“你本同郡夏侯婴之后、夏侯氏之子,外称我兄之子;曹氏和夏侯氏都是沛国的大族,可是却不是士族,只有把两大族整合起来,力量才会大,才能在以后的世代做些大事,将来你要把这层关系告诉你的后代,不得隐瞒。”
“我在宫中服役了一辈子,靠着小心谨慎,温良恭让,才有今天这步,我当初选你做子,就是因为你也是这样的人。经营了30余年,家中累富,我又推荐、提拔了一些官员,为曹家后人铺好了路……噢,对了,说到后人,我的孙儿吉利呢?抱到近前来。”
曹嵩连忙把四岁的长子曹操饱到养父面前,曹腾慈祥地看着年幼的曹操,眼中充满无限的欣喜与期待。喃喃地说道:“可怜的孩子啊,虽说你母亲只是个婢女,又在你两岁的时候就死了,可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我的第一个孙子啊,我现在还记得知道你出生的时候我那兴奋之情啊……”
两眼滴溜溜地乱转的小曹操根本没听祖父的念叨,突然嘟起小嘴,天真无邪地指指床帷顶,曹腾正抬起头看看,冷不防,曹操从嘴里呸出一口痰,喷在了曹腾的脸上,继而眉飞色舞,哈哈大笑起来,“啐你个老阉人。”
曹嵩被眼前瞬时发生的一切惊呆了,等反应过来,立刻从养父手中抢下小曹操,骂道:“你个没规矩,不成器的混账。我怎么生了你。”同时扬起手来就要打。
“住手!”曹腾制止到,“射得好。我看这孩子很不一般啊,这么小就如此机灵,也许在以后的世代会有所作为。”一点也不生气,又瞟了眼曹嵩,有些不屑地说道:“怎么生的,还不是你的老毛病。”转而再次抱起小曹操,“祖父是阉人,重要的是只要你不是就好喽。嘿嘿,你的名字就是我取的啊,你知道它的意思吗?”曹腾朝曹操挤了挤眼。
又无限殷切地说道:“你将来要……”话未说完,一口痰涌了上来,咳嗽不止,家人忙揉胸捶背,送汤端药,一通折腾后,疲乏的曹腾睡下了。
翌日清晨,一轮红日升起,家人发现曹腾已离世,嘴角挂着浅浅的一丝微笑,似乎昨夜他梦见了什么。
事成之后自然是论功行赏。
几天后,正式颁诏,诏曰:“……赖宗庙之灵,及中常侍单超、徐璜、具瑗、左悺、唐衡、尚书令尹勋等激愤建策,内外协同,漏刻之闲,桀逆枭夷。斯诚社稷之佑,臣下之力,宜班庆赏,以酬忠勋。其封超等五人为县侯,勋等七人为亭侯。”
赏赐是空前的。
中常侍徐璜封为武原侯,黄门令具瑗封为东武阳侯,各食邑一万五千户,各赐钱一千五百万;
小黄门使左悺封为上蔡侯,小黄门唐衡封为汝阳侯,各食邑一万三千户,各赐钱一千三百万;
至于功劳最大的中常侍单超,除了赏赐外,更封为新丰侯,独享食邑二万户。
而有功的尚书令尹勋等7人,也仅被封为亭侯。
诏书一下,理解在朝野引起了轰动,朝臣和士人们议论纷纷。
“梁冀固然该死,可这次赏赐也过重了吧。”
“一日之内,5个宦官封侯,还是县侯,唉……我等大臣不过才……”
“恐怕以后这朝廷,这朝政……”
“哼,阉人得志,看他们那副德行。”
“低声,低声。”
…………
桓帝的耳朵可听不见这些,他可以从此每晚安然入睡了。
当晚,他召幸了好几个自己宠爱,却一直被前皇后、那个死去的梁家女人打压的妃嫔。酣然入睡后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驾着一辆车,在颠簸的路上前行,本来有两个车轮,突然一个车轮飞去,变成了“独轮车”,前面的路也变成了陡坡,车辆失去控制,冲了下来……。
桓帝被这个梦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一将军死,五将军出。
单超等5人同日封侯,从此,东汉政权被宦官垄断,中国遂开始了第一次宦官时代。
看到宦官现在的行市红得发紫,一些其他小的宦官也坐不住了,生性阿谀、善于钻营的的中常侍侯览,以赞助军费为名,献上受贿得来的绸缎布匹5000匹,被赐爵关内侯(二十级爵位制的第十九级,次最高级),后来又假托参与诛杀梁冀有功,进封高乡侯。小黄门、媚功惊人的赵忠也以诛杀梁冀有功为名,封为都乡侯;他还为自己的好友,同在大内做事的张让活动争取,可是上面都知道桓帝对这个作风略显强硬、性情严厉的小黄门,印象并不怎么好,都不愿驳皇上的心情,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张让为此耿耿于怀,却也无可奈何,只有再“等待时机”了。
“朝廷一空,宦官得势。天下恐怕从此要大乱了,只是不知道何人能救此乱世。”一位上了年纪的官员,目睹时局,在心里默念道。
他就是时任司徒长史(司徒的秘书长)、时年50岁的桥玄。桥玄,字公祖,梁国睢阳(河南商丘)人,诗书世家,祖父、父亲都曾任郡太守,自己也历任地方官吏和朝官,资历丰富,见多识广,眼光深邃、尤善观事识人,洞察力惊人。
其他大臣官员又在干什么呢?
太仆(主管皇室车马出行)袁逢府,府外清静肃穆,府内,却是喧闹非凡。
原来京城原有旧俗,中秋之夜,达官贵人之家,往往要大搞排场、盛装出行,一族大小妇幼赏月游玩,通宵达旦。
可是由于近日的大事变,整个洛阳实行戒严宵禁,任何官民人等,除了执行秘密要务的人员,一概不得外出行走。
大人们当然无所谓了,可是却苦了府中的两位少爷——13岁的袁绍和10岁的袁术——正是男孩爱玩爱闹的年纪——此为天性,无关乎贵贱阶级。他们掩饰不住地失望,为了今晚的出行,他们几乎盼望和准备了小一年。
这是一个整个汉代都罕见的家族——“四世三公”的家族——一个家族有四世人做到了“三公”(太尉、司徒、司空)级别的高位。
袁氏家族的兴起者叫袁良,汝南汝阳(河南商水附近)人,精通《易传》,前汉平帝时被拜为太子舍人,后官至成武县令,在宫廷和地方都历练过,为袁氏的兴起,开了个好头,树立了模板。
袁良的儿子默默无闻,与史无载,却有一个极为出色的孙子——袁安。袁安,字邵公,自幼跟随祖父学习家学;长成后姿貌庄严有威仪,被豫州地方举为孝廉,后主事两县任长官,在后汉明帝时出任楚郡太守、河南尹(首都区市长),在职10年,京师肃然,名重朝廷,被称为“名臣”。后历任太仆、司空、司徒——成为袁氏家族第一位荣登三公之位者,被奉为一世祖。
袁安的儿子袁京,也精通家学,任侍中(可出入皇宫禁内的皇帝侍从顾问),并外放蜀郡太守。
另一个儿子袁敞,更是一路几乎将宫廷、中央、地方各种要职历练过,更在安帝时升为司空——第二世“三公”。
虽则自己本身没做到“三公”,袁京一脉后人却很繁盛,二儿子袁汤,也是历任各种显位,桓帝即位时(公元147年)升为司空,后历任司徒、太尉——“三公”遍任——第三世“三公”。已于6年前去世,享年86岁。
袁汤生有四子,其中次子袁成,字文开,因长兄早卒,顶为长子。体格健壮,又有器度,更富有见识,擅长处理解决复杂事务和问题,因而名声在外,当时京师流传一句谚语“事不谐,问文开。”;家族背景显赫,加之自身才干,被朝野贵戚权豪争相结交,连最有权势、目空一切的大将军梁冀本人都对他另眼相看,礼敬有加。只是可惜,袁成英年早逝。
三子袁逢、四子袁隗稍后也分别做到了司空、司徒——第四世“三公”。
一个家族前后竟有共计7位成员荣登“三公”的高位。
袁氏家族是名副其实、天下公认的独步后汉政坛的第一大家族、第一门第,更是全天下士族可望而不可及的楷模。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是幸运的,特别是袁绍。
袁绍是有一番身世的,生于本初元年(公元146年,“绍”字和“本”、“初”的意思相近,长成后以此为字),生父为袁逢,是父亲和一位美貌侍妾所生。这种身份,在嫡庶分明的大家族中,按说是没有可能继承家族的,可是由于兄长袁成早丧,家族做了个决定,把袁绍过继给袁成作为这支的继承人,就此成了袁氏家族的长子继承人。平时仍由生父抚养。
袁绍自幼生得英俊威武,身材高大,而且小小年纪处事也很有风度、气派,因此很得袁逢和叔父袁隗的喜爱。
袁绍出生后三年,袁逢又得了一个嫡生子,取名袁术。因此,袁绍和袁术既是异母兄弟,又是从兄弟。
对于自己有这么一个兄长的背景关系,家人对袁术也并不隐瞒。可是幼小的袁术却从知晓的那天起心中滋生了怨望,“哼,我才是袁家根红苗正的正牌继承人,我是嫡长子,袁绍算什么东西,一个贱婢的杂种。”——这种心态将几乎伴他一生。
看到家族之人都对袁绍很喜爱,围绕着袁绍,袁绍又比自己英俊、高大,袁术更是嫉妒有加,任性之中自己经常没事穿上奇装异服,希望显出自己才是最高贵的;或者设计、搞些夸张、奇怪的动作、行为,吸引家人的注意、众人的关注。
为了中秋的游行,袁术可是煞费苦心,精心准备了一番,戴上一定巨大的帽子,穿上宽大、几乎把自己包起来的袍子,踩上高高的木屐,把金线、银线各种色彩的丝线缠在身上,又找来两把木刀悬在自己的手腕上。
不能游行,袁绍也很失望,因为他是游行的司仪,司仪都是一个家族最体面和知礼仪的人,是最为露脸的,更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地位。
可当他看到袁术这番不伦不类的装扮,心中不禁扑哧一下笑了出来,然而,这只是心中,袁绍的表情一如既往的沉稳庄重。袁绍冷冷地盯着兀自忙个不迭的袁术,仿佛是在看一个怪物。
袁术并没察觉到袁绍的心理变化,“嘿,那家奴——”这是只有两人在的场合,袁术对袁绍的称呼。“去年是你走在家族队列的最前,今年得该我啦,以后,以后也全应该是我。”
“你?”,“等你学会怎么穿戴,辨清四方旌旗,搞清宗族所站位置、出场次序,知道如何调度再说吧。”袁绍挺了挺腰杆,伸了伸拳头,说道,仿佛面前有千军万马供自己驱使一般。
这话刺疼了袁术,他冲了上来,就要和袁绍拼命,这时袁逢听到院里嘈杂,便走了出来查看个究竟。
“怎么回事?”袁逢问道。
“惊扰大人了,绍特在为术弟更衣。”袁绍规规矩矩地站定,鞠了一躬,一边从容地答道。
看着袁绍这副风度翩翩而又不失庄重,仿佛是个干练优雅的官员的样子,袁逢满意地捻着胡须,嗯了一声。一边的袁术气得正要辩驳什么,袁逢挥挥手,“这次没有巡游了。不早了,都退下歇息吧。”
“是,大人。”两兄弟齐声拱手道。
“哼,总有一天我比你高。”袁术一把推开袁绍,失望又愤怒地走向宅内,“刘媪,刘媪,我渴了,要喝蜜水。”
袁术的服侍人等,无一例外,全部姓刘。
一个相貌英俊、高大,庶长子,得宠。
另一个是嫡出,眼下受气。
样貌出众,庶长子,却受气的,也有一人,此人是远在帝国边陲,东北之宾、辽西郡令支县(河北迁安西南)的公孙瓒。
公孙瓒,长成后字伯珪,时年9岁,出身当地世代两千石级别的官宦世家——辽西公孙家。
和袁绍的身世类似,公孙瓒是父亲和一位姿色、歌艺出众的歌姬的结晶,所不同的为出身邻郡辽东豪族的嫡母徐氏所不容。
公孙瓒继承了生母的美貌和宏亮的音色,又继承了父亲在官场历练的辩才,口齿伶俐,加之自小身材高大,父亲很是欣慰;然而平日忙于公务,又碍于徐氏,在正室和骨肉两者之间优柔摇摆,即使喜爱,也无法和小公孙瓒有过多亲近。
徐氏生有几个女儿,却一直没有嫡子,因此对公孙瓒更加恼恨。小公孙瓒也从内心恨徐氏,经常跑到外面,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奔跑,或者同大宅外的小孩们打架、摔跤、比力气,弄枪弄棒,那些斗不过他的小孩们知道他的身世,更知道他不得宠,于是就聚到一起嘲笑奚落他,他也更加羞愤,一个人冲向十几个小孩和人家拼命,毫不畏惧。
久而久之,他的力气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暴,他的父亲不可能一点不得知,看到他这样就找了一位先生,在家教他读书写字,同时自己也言传身教,教导他一些官场得来的说话、处事之道,坚信这些对他将来是要用到的。
对于京城发生的那场大变故,远在辽西的人们却似乎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吏民人等,一切运转照旧。
对于还正是顽劣儿童的公孙瓒来说,更是如此,眼下的他正一个人独自跑到城外他能跑到最远的一个地方,对着空旷的平野,一会向着北方,一会向着西南方,向着自己目所能及的最远方,声嘶力竭地呼喊着自己的名字,“公孙瓒——!我是公孙瓒——!”偶尔有几个路过的行人见此情景,都摇摇头,叹道:“这孩子一定是疯了。”
公孙瓒的嘶喊声,迎风而去,向远处飘荡,消饵在距离不算很远的幽州涿郡涿县某处欢天喜地的迎亲鼓乐之声中。
一席花轿,正载着一位新娘,向一处树木繁盛的村落匆匆而行。
此刻,轿中新娘的心中充满了无限欣喜与希望,她要嫁给那里一位叫刘弘的人,而两年后,他们将会有一个非凡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