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延熹二年(公元159年),大汉帝国重要的一年。
此年八月,皇后病死,皇帝心中却没有一丝哀伤。
27岁的汉桓帝刘志已登基足足12年了,那个“鸢肩豺目”的鬼魅也跋扈了12年。这样的日子真如芒在刺。
27岁的年龄,对于本朝皇帝来说,已属春秋日久了。这点,自己心中非常清楚,这种根植皇家血脉中的宿命,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交织着这12年的重压,让他迫切着想要冲破眼前这一切。
够了,够了。
可眼下的情势……
想想自己的前任质帝一句“此跋扈将军也”便断送了性命,不禁不寒而栗,才7岁啊,登基仅1年,一个当朝皇帝,便被毒死了。
现在,自己在这个位子上已度过了12年。
这12年是如履薄冰的12年,是隐忍蓄势的12年。
12年啊,岂止不易,简直靠的是非人的功力。
刘志暗自庆幸自己深谙自保之道,自己本就是外藩郡国县侯的后代。
虽说是章帝的曾孙,天潢贵胄,龙子龙孙,但作为处于边地的外藩宗室,一直受中央委派的郡国国相的“监督”、密切留意,若论自由度,还不如平民百姓。
虽锦衣玉食,又在名义上有一县之赋税作为供奉,但也不能如郡县里那些大户豪强们那样肆意而行,了无忌惮。
可恨那些小士族出身的国相,更是仰仗着中央的权威和信任,如鹰犬般盯着自己一家的举动,甚至有意无意在自己面前故作威风。
这样的际遇和生长环境,让刘志自小便习惯看他人眼色行事,过受监视的生活;练就了观达形势、曲意逢迎、善于隐忍的本领。
谁成想,这些,竟是自己日后安身立命的资本和凭借。
这种境遇,直到刘志当了皇帝才改变。其实本质也未变,不过是从乡间的象牙鸟笼移到了宫中的黄金鸟笼。
鸟笼依然是鸟笼,生活依然是一样的生活,危险系数却是最高级别的。
刘志从一个县侯当了皇帝,不,确切地说是被某人“立为”了皇帝,也就是说在这个人眼里,皇帝这种东西,既然可以“立”,当然也可以“废”。
皇帝真是本朝最危险的职业。
而立自己的人正是这个鬼魅。
需要为此感恩吗?
可惜权力的游戏从来是冷冰冰、赤裸裸的。
立自己之目的并不是为给自己真正帝王的权力。自己不过只是一个玩偶、摆设和道具。凡事不能参与做主,而且随时有生命危险。
即使出身京都朝廷千里之外的边地外藩,这点来自宗室家庭天然熏陶的政治敏感和基本认识还是有的。
相反,自命运把刘志本人推到这个架子上的那天起,他就不可能再像其他藩王之后一样,就此钟鸣鼎食,弹琴鼓笙,最多像中山靖王刘胜一样,生一堆数不清、自己都不记得名字的子女,就此度过一生了。
现在,已经不是在此新位置上如何“度过”的问题了,而是生死的问题了。
这个“生”与这个“死”,都绑在一件器物之上,翻过来即是生,翻过去就是死,这件器物的名字就是“权力”——
皇帝这个职业真不是人做的。
既然命运就此改变。
自刘志成为皇帝以后,就基本没有退路了。要么夺回权力,不让皇权受到威胁,或者,随时担心某天因为某种理由被拉下宝座,丢了身家性命,而只要作为傀儡,这种危险随时都会发生。
桓帝要做的就是彻底消除这种可能,最终要放手一搏。
其他的一切都是暂时的,可以忍就忍,可以装就装,这点用在平时的功夫对于他来说并不太算什么。
“皇帝很恭顺呢。”这就够了。
这个“拱手皇帝”,终会翻手抓回权柄。
深宫中的孤家寡人要靠什么力量抓回权力呢?
茫茫宫廷,桓帝环顾四周,放眼望去,只有身边的近侍——宦官。
本朝历代大权旁落的皇帝,都是靠的宦官夺权,桓帝也更不例外。
这些阉割之人,大多出身卑贱、毫无背景;入宫服侍、陪伴自己左右,可谓家奴与亲信;且这群人做事勤勉谨慎,善于应对;穿梭传达,熟悉宫廷和各方面机关的情况;最为重要的是,这些人唯有凭皇帝的眼色喜怒而生。
桓帝想了想,决定先秘密召见一下人选,了解一下可掌握力量的情况。圈定了小黄门史唐衡。
小黄门秩六百石,由宦者任职,掌侍皇帝左右,受尚书事,上在内宫,为关通中外及中宫已下众事,传发书奏。小黄门史在宦官中是个中级的职位。
桓帝选择这个层级的,是有理由的,它承上启下,对于上级和下级层级的情况都了解——如果职位太低,没能力没威望,情况也了解不全面;职位太高,又容易被人收买,有利益关系,其心志难以臆测。
唐衡本是颍川郡人,此地人靠近京畿,眼界开阔,见识广博。唐衡本人平日更是耳聪目明、机警干练;而且听说原本出身地方寒族,原有妻女,属于自愿进宫净身为宦者。
能做到这样之人,都属于进身无门,却又有所抱负的,这类人大多执着,所缺乏的正是出头立功的机会。
这日下朝,桓帝略微顾盼一下左右,目视唐衡,示意“随朕更衣”,精瘦干练的唐衡立刻如平常一样,跟随皇上进入御厕。
桓帝微微笑,“朕听说卿也是乡里士族出身,且入宫前已有一女,当真否?”
“陛下圣听,臣家族却系累有薄田,奈何争不过乡里大族,臣因此自净入宫,侍奉皇家以求宁达;唯有小女与拙妻在家苦守,旬日一餐而已。”
“卿真有心人也。卿日后荣达切莫忘却妻女。”接着桓帝话锋一转,“左右近侍,与‘外家’不相合着,都有谁呢?”
唐衡低声回道:“中常侍单超、小黄门史左悺与梁不疑有仇怨——二人之前拜见不疑,礼数稍微不周,便被其将兄弟下狱洛阳狱,二人登门谢罪,才将人释放;再者,中常侍徐璜、黄门令具瑗经常私下忿恨不平‘外家’专横,只是……”
“只是不敢开口明讲罢了。”桓帝打断了唐衡,从龙袍大袖中伸出一指,指指左边,唐衡立刻会意而出。
少顷,单超、左悺进入厕室。跪下。
桓帝端坐,对二人明言:“梁将军兄弟专权朝政,满朝文武,公卿以下,莫不跟从他们的旨意。现在想要诛杀之,你等常侍意思如何?”
单超的眼珠在深陷发乌的眼窝里转了转,低着眉眼回道:“梁氏兄弟确是国家的奸贼,早就应该诛杀,只是……臣等力量弱小,资质恶劣,未知圣意如何。”
“确如此。常侍们秘密谋划之!”
听到这句,单超瞥了一眼跪在自己左边的左悺。左悺会意,立刻伏地叩首,高声回道:“图之不难,但恐陛下腹中狐疑。”
桓帝闻听此句,不禁倍感激愤,血往上涌,大喝道:“奸臣胁迫国家,该当伏罪,有何怀疑!”
“宣徐璜、具瑗!”
连同唐衡一起,当朝皇帝、一国之君,与五个身体不全的宦官,当下在御厕议定了诛杀梁氏一族的计划。
刘志将单超的手臂咬出血,六人发誓结为同盟,誓同生死,不诛国贼,誓不罢休。
桓帝激动不已,那隐忍了12年的血性承载着愤懑、不满、压抑与恐惧,压抑不住地在此刻爆发,一再谆谆嘱托单超等人,要精心谋划,联络中朝外朝有志之士,多加准备……
单超等人看着皇帝的样子,简短而又镇静地说道:“陛下现在已经做了决定,不用说更多的了,否则恐怕被人猜疑。”桓帝这才止住。
五人离开桓帝处,直入单超居处连夜商量,这将是一个彻夜未眠之夜。同样彻夜未眠的自然还有桓帝本人。
生死重任在身,五人退出来的时候,走得急了点,不留神,领头的单超一个满怀,撞在了一个人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