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母穿上新衣是给孙女佳晨报名的这天。她对于将孙女这么早送去幼儿园是反对的,村里与佳晨一般大,甚至大一些的男孩子在家耍着的也多,一个女孩子干嘛那么早就进学校,何况一学期还得交二十多块钱的学费。然而拗不过子聪的坚持,林母只得吃了早饭换了身衣裳便拉着孙女向学校去。
没走出十米远,便遇见在路边上端着碗正往嘴里扒食的孔大妈。
“你家桌子少了一条腿还是板凳上有钉子啊?”
孔大妈仰起脖子将碗里的最后一口米汤倒入口中,放下碗,抹了一下嘴角才笑出来:“老妖精穿件这么妖艳的衣裳,是要去看家屋?”
“给你看家屋。”林母低下头理了理衣襟,似乎在等着别人评论这新衣,然而没等到孔大妈开口,她自己又接下了:“衣裳如何?我总觉得这颜色,款式,不太适合我。”
“好看,洋盘!你们说是不是啊?”孔大妈冲不远处凑在一堆吃饭的大妈们吼道。
“好看,那衣领,洋盘得很。”
“这颜色衬得人皮肤好。”
“多合身啊不大不小显得古嫂子腰身都苗条了,哈哈。”
“是你家红梅打的么,你家不是有台缝纫机哇?”
林母又扯了扯小西服领:“当然是她打的了,难道我还跑外面请人花钱?”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布也是她扯的。”
“该你洋。一个贤惠,一个能干,一个手巧,哎呀古云香福气好哦!”
林母扫了一圈这群女人,清一色洗得泛白的蓝布衣裳,自己的这件米色格子的确显得别具一格。
大家都在夸着古云香的衣服,古云香的媳妇,古云香的福气,全然忘记了林佳晨的存在,就连林母也跟随着别人的夸耀半推半就的包揽下来,夸耀太重,林母连脚步也迈不开。
夸耀是让一阵追赶终止的。一个人影箭一样从女人堆后面射了出来,扎在十米开外的地方返过身来眼睛望着被他远远甩在身后的老妇人。人们扭过头只见老妇人一手拄着拐掍,一手提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包,颤颤巍巍地似踱似奔过来,口里不停地骂着:“死娃子,不读书你要干啥,你挑得动桶还是扛得起犁啊,死娃子。”
那被骂作死娃子的男孩子却不还口,也不动弹,就直愣愣地盯着老妇人。
“刘嫂子,这是咋了?”林母开口问。
老妇人叹口气道:“哎,这死娃子不去报名,说不读书了。你说十来岁的娃,不读书他能在家干个啥?挖不动挑不动的,跑倒是跑得风一样快。”说完便又冲她孙儿踱去,那孩子见老妇人的拐棍马上要落在自己身上了,才又撒开腿跑了。老妇人的声音先追了出去:“死娃子,你今天就给我跑嘛,晓得我撵不上你,等你老汉回来了有你好看。”声音追出去老远,那双八字小脚才迈出去两米,孩子早就不见了踪影。
见此情景的人们都笑了起来,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用那三寸金莲的小脚去追赶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这不是龟兔赛跑嘛。林母望着老妇人一晃一摇的背影,想起自己小时候母亲也要给她裹脚的情形,多亏了她那个同样是小脚的大嫂子的劝说与自己百般的抵抗母亲才作罢,要是当初从了母亲,自己现在恐怕也只有成天窝在家里了。
老妇人是大林湾现在唯一的小脚女人,平日里就在自家院子里刷刷洗洗,很少出来,所以林佳晨这还是第一次见到。看着刚才那老婆婆怪异的走路姿势和与自己一般大小的双脚,她终于忍不住问林母:“婆婆,为啥那个老婆婆脚那么小,走路那么奇怪?”
“哎,你不懂,旧社会的女人都这样,遭罪啊。”林母重新牵起孙女的手,“还是新社会好,走,报名去。”
“报名?你家佳晨这么小要读书了?”孔大妈问。
“是啊,她老汉儿说早点送进去。”
“嗬,这么小,一学期得二十多块钱哩,我家的等到六岁再上个学前班就是了。”
“他老汉儿送得进就交得起学费,我不操这心。多读点书也好,免得像我们一样当个睁眼瞎。”
一个妇人问林佳晨:“佳晨,你婆要送你进学校,你咋不跑?刚才那个哥哥都不去。”
林佳晨摇了一下脑袋:“爸爸说进了学校可以读书认字。”
这下子妇人们又夸起了林佳晨,林母好歹又受用了一场。
“老妖精,你去报名,你知道人家名字咋个写不?”
林母横了一眼孔大妈:“我不会,难道人家老师也不会。这么多佳字辈的后生,老师还会写错?她是早上生的,晨就是早晨的晨,我不会写,难道不会说?”
“能干,能干,难不倒你,哈哈。”
林母又横了一眼孔大妈,对众人笑了笑,带上孙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