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有两棵树,树的中间是一座石像,每日注视着面前来来往往的队伍。石像东边是一棵雪松,长得很高很茂盛,宝塔形的树冠浓妆艳抹,每一根松针都在这个季节的阳光下闪着晶亮的光,炫耀着它从脚下沙砾中吸取出来的生命力。它是活泼的,俯视着身边沉默的雕像,漫不经心的洒下浓荫把石像和它同伴的尸体裹进来,那是另一棵树,也是雪松。
我就站在石像底下,眯着眼睛打量着那棵死树。枝叶间打下的阳光在我的眼前斑斓闪烁着,这棵枯树在我的眼中慢慢的虚化,放大,旋转,一股莫名的引力和抽痛把我从身体的深处向后拉扯。我挣扎着,甚至把手肘和膝盖都顶在了地上,粗糙的地面一点点的撕扯我的皮肉,而那股从心底涌出来的疼痛和寒冷让我的意识开始模糊,开始向回忆里跌落,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刹那,我听到了有人喊着我的名字向我跑来…
我叫四安,一二三四的四,平安的安。据说当初老爹给我起的名字是半安,取了个人生小半足矣的意思,后来被老娘驳回了,还把老爹臭骂了一顿,硬给把半安改成四安,四季平安的意思。不过也可能真是托了名字的福,虽然也没少了被起些大四喜之类的外号,但是小学、中学、大学一路念下来也颇顺利。四年前在一所很普通的大学毕业,然后考了公务员,过了两年结了婚,拿着不高不低的工资,过着上班下班的日子。虽然晋升的希望极小,但我平时工作还是很认真努力,总是幻想着能有个立功的机会,别的不说,最起码让我退休后还能有些惊心动魄的经历来讲给孙子孙女的听听。
我在监狱工作,是一名普通的管教警察,虽然身份上也属于公务员,但是远远无法和我们耳熟能详的那些公务员相比,工作非常辛苦,用我们圈里流行的话说就是“两眼一睁忙到熄灯,两眼一闭提高警惕”一天到晚也不能说多忙,就是熬人。单位在一个海滨小城西边的深山里,方圆二三十里地没有人烟,全是北方海边特有的那种石头山,山上石头大的吓人。70年代的时候,这里曾经是一个很有名的生建矿,但近来矿脉枯竭,基本上处于一个半停顿的状态。再加上上面政策的变化,把这些高危低能的产业搞了个一刀切,现在基本靠劳务加工进行劳动改造。很多厂房设备都被闲置,时间久了断了人气,处处鬼屋一般,在四周青山绿水的环抱中如同一块疥疮,显得尤为醒目。不过周围的风景极好,停产后空气也变得格外明澈,要不是监狱单位有自己的限制,搞搞旅游也还是不错的,就是交通不是很方便,能通向外面的只有一条运矿石的盘山路,年久失修早已经破败不堪。
总之,我就是在这么个与世隔绝的地方过着平淡的日子,虽然辛苦单调,但是妻子的陪伴也让我觉得外面的花花世界逊色了很多。我曾经想过这样的日子一直继续下去,明年的时候要个孩子,一家三口平时在家烧烧菜,爬爬山,假期去海边度度假,日子也该过的充实幸福。可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如同隧道口的横风,把我的人生毫不在乎地拨弄着,摇摇摆摆地指向了别的方向。
那天是星期五,不太热,天很晴,就是那种让人觉得忍不住想出去跑跑跳跳的那种晴天,我最爱这种天气,这种天气简直除了上班和加班干什么都合适,却偏偏是我值班。当然这种日子都过了好几年自然也习惯了,简单抱怨几句就能过得去。中午的时候,压抑住去钓鱼的美好愿望,简单的弄了个菜,喝了瓶啤酒就睡下了,晚上还得熬一宿,下午不睡一觉怎么过得去。
躺在床上临闭眼的时候,我看了一眼窗外的蓝天,心里想着最好明天也是这样的好天气,然后就进入了睡梦中。
应该是喝了酒的原因,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的时候已经黄昏,看看表都六点半了,七点就要交班,我骂了一句,赶紧爬起来,胡乱穿上衣服就朝外走。
我住在单位的家属区,在单位正西,离上班的地方有一公里多,路上要绕过一个小山包,道两边的路灯还没有调时间,用前段时间某诗人的句子来说明就是他们遵守着夏制时沉默矗立在黄昏的黑暗中。
我借着最后一点光闷着头赶路,走着走着感到有些饿了,平时值班的时候都是老婆做好饭叫我起来吃完了再去上班,但前些日子她请了探亲假回了娘家。老婆不在家的日子固然自由,但自由够了各种不爽就出现了,我们这个工作,要好的同事很难得同时休息,找人喝酒都很难,老婆不在家也不能尽情的呼朋引伴,饥一顿饱一顿是难免的了。想到这里就有些怀念老婆在家的日子,不过再过一周她的探亲假就结束了,值完班钓两天鱼,上几天班,很快就回来了。
监狱的大门朝北开。我踮着脚呈雀跃状朝里走,每到值班的时候我就很兴奋,完全没有别人那种末日来临的感觉。不光是因为值一宿班以后可以休息,更重要的是这种不正常的上班时间能够让我体会到平时很难有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让我觉得这工作不是那么没意思,“黑夜里的哨兵”想想就很带感。当然偌大的一个办公室紧着我胡乱折腾也是让我很爽的原因。
我刷卡刷脸刷指纹的一阵折腾进了大院,走进值班室正遇见王哥要朝外走,看见我就一把把大串钥匙塞我肚子上,一边骂骂咧咧“你这玩意,老婆不在家还踩着点来,存心靠我的吧!”
我没回话直接抓他手来了个衣领被抓解脱,谁知道这哥们手腕子比泥鳅还刁,一扭就挣脱了。侧身一脚勾我膝弯把我放倒在沙发上。
“好小子啊,还会变通了,裤裆当衣领了哈?”王哥带上警帽看着我笑。我干脆趴沙发上不起来,“还行吧,不会变通还不得让你打死?”
“得了吧你!赶紧起来,让犯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爬不起来了,领导下手太狠了”
“那你趴着吧,我先走了,你晚上警醒点,院子里扒的那个大坑还没填上呢?”
咣当一声门响,王哥走了,我应了一声翻身躺下。王哥是我们领导,文艺青年的样子纯粹就是伪装,里面全是赤裸裸的无耻和暴力。虽然是我们监区的一把手,但没大没小的很有意思,我们也乐意和他玩,没事就互相偷袭来两动。
打开电视,倒腾着换着台,电视里面全国人民都很幸福,选秀明星代表草民们扭着屁股,超级英雄们在拯救世界或者人类,还有一些爱幻想的人们穿越来穿越去。我看了眼监控,犯人们正在学习,小板凳上坐了一排排,学习委员在那晃来晃去,我很努力的把光头数了一遍,还是那个数。
我丢下遥控器站起身走到窗口。院子里很亮,没有一个人。每天晚上院子里的空旷安静和楼里的火爆人气都让我感觉很奇妙,就在这一墙之隔,便是两个世界,每天早上监舍大门破开的那一刹那,这两个世界会有什么样的想法?
值班室在三楼,整个监舍广场都在我的视线之下。我们监狱的犯人是集中关押的,三千多人,一到晚上就集中在这个200多亩的大院里。六栋监舍楼依墙环绕,中间围出个个广场,狱墙有六米高,为了防止犯人越狱,监舍楼离墙得有十米远,只有三层,就比狱墙高一层。
我把手撑在窗户的铁栏杆朝外看,整个大院都被看着楼顶的白光射灯照的雪亮,和狱墙上黄色的射灯相映成趣,西边影影绰绰的杵着个雕塑,雕塑东边是一颗巨大的雪松,西边就是王哥说的那个坑。
这个坑直径得有五米左右,一边整整齐齐摆着一排地砖,一边是培的板板整整的一坨土。我看这坨土大约估摸了一下,这个坑要是保持这个口径的话,怕得有六七米深。
要说好好地为什么挖这个坑,这可说来话长。那地方原本也是个树坑,下面是泥土,表面铺了一层细沙,跟别的树坑没什么两样。可问题就是种的树从来没活过!单位里打药、施肥、挂吊瓶什么招都试过了,可是一点用都没有,别的树都长得老高了,这个坑里的的小树苗一茬茬的就干在地上。这次不知道是哪位领导的什么情况,认定了地下有古怪要挖开来看看,这一挖不要紧,挖了六七米深,什么都没有。山里地皮浅,眼瞅着挖到石头底了,没办法就停了工,这都搁了好几天了,也没填回去,害的监区长们都紧张兮兮的,紧盯着这个地方不放,好像犯人都是穿山甲,跳进去就抓不到了。
洗漱的点到了,各个监舍门依次自动打开,犯人们在走廊里排队上厕所洗漱。公用的厕所和洗漱间在走廊的尽头,走廊南边是犯人的监舍,北边是活动室、会议室之类的房间。这些监舍楼都是上世纪80年代的建筑,结构老套,当时搞现代化监狱的时候单位也想把罪犯监舍改成独立卫生间的,无奈经济紧张,末了给各监区门禁加装了电子控制系统了事。好处就是队长们不用再去一个个打开铁门,在监控上看着就行,又轻松又安全。
我看了会监控,秩序井然,无趣的转过头继续看窗外,外面传来各个监区睡前点名的吆喝声,院子里的雕塑们和树们还是站在那些人工的白昼之下,低头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