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之还没有从悲伤中缓过劲儿来,这几天饭吃得很少,墨白店里的小动物也不去看了。上课就直挺挺坐在位子上,眼睛盯着黑板,心思已经飞得找不着回来的路了。放学了就立刻回家躲在卧室里不再出来。
叔叔是个工作狂人,一天到晚忙着做设计,三十好几了也没结婚。
光凭他一个粗糙的大老爷们,完全没注意到小之的异常,还以为小之是在房间温习功课,心中颇感欣慰:老陈家崛起的希望有着落了。
作为小之同桌的苏盐倒是把小之的失魂落魄看在眼里,可是她是个冷心肠,小之伤不伤心和她没什么关系。
她只觉得:苏米活着的时光你不好好珍惜,等苏米死了才来装忧郁,真是虚伪透了。
苏盐和苏米都是从苏氏族人中挑选出来的精英,一共七个人,从小就一起在宗祠里接受凤凰石的改造,最后成为类妖。
他们的年纪都差不多大,虽然排行是按照本事强弱排出来的,但她还是真心把苏米当作姐姐。
凤凰石的改造说着轻松,实际的滋味只有经历改造活下来的类妖知道。普通人类的身体强度却要经受大妖怪级别的妖力在体内窜行。经脉、细胞不断因为承受不住而破碎,又不断被强大的妖力迅速修复。
苏盐在家的时候是被爸爸妈妈宠着的普通小女孩,稍微磕着碰着都是被捧在手心里揉的。她脑袋进了水才去为了苏氏族人的使命参加类妖的试炼,被族长选中进入了祠堂。
最开始的几次改造苏盐都是痛到喊着妈妈昏迷过去的。事实上,除了苏柴和苏米,其他孩子没有一个不是痛到失声痛哭的。
苏柴是七个孩子中年纪最大的,老成持重。一心要给弟弟妹妹做好榜样,痛到极致也只是闷不出声地咬紧牙关死命揪住身下蒲团——好几个蒲团都是丧生在他手下。
苏米无论多痛脸上都是冷冰冰没什么表情,她也不去揪什么蒲团,全凭一口气硬撑,每次改造结束,她白瓷一般的脸上就和夏天从冰箱里拿出的冻汽水一样布满了细密的小水珠。
苏盐晚上睡梦里都在喊妈妈,她再也不想管什么族人使命之类的东西,只想回到爸爸妈妈的怀里,当一个撒娇的小女儿。
好几次苏盐从噩梦里惊醒,望着黑黢黢的四壁,都觉得黑暗中藏着无数的巨大怪兽,正在虎视眈眈地盯着她,随时会扑过来把她撕成碎片,吓得坐在床上哭着喊妈妈。
这一代的类妖只有苏米和苏盐是女孩,宗祠的长老就把她们两个安排在一间睡房里。最后苏盐越来越大的哭声吵醒了苏米。
苏米不爱说话,从不出声安慰苏盐。只是爬起来帮她把被子围在身上,然后坐在她身边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背。最后苏盐哭得累了,才搂着苏米抽噎着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苏盐对苏米的感情绝对不比小之对苏米的感情少。只是成为类妖到现在,经历过的痛苦太多,早就把没有任何用途的眼泪抛弃了,所以她已经忘记怎样悲伤、怎样哭泣。
她为了博得别人同情达到自己的目的,可以表演啜泣、抽噎、哭泣、嚎啕大哭等各种悲伤的表情,却没有办法为苏米流出一滴眼泪,那假惺惺的哭泣只会是对苏米的侮辱。
她从心底讨厌小之这个懦弱的男生:苏米肯定是喜欢上了他,才会想要叛逃出家族。如果没有这个一无是处的男生,苏米就不会被家族的人追杀而死了。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捏死这个害死苏米的可恶混蛋。
更可恨的是现在为了家族的未来,她不得不忍住对他的厌烦,接近他、讨好他、和他成为朋友,进而套问出凤凰石的下落。
“……”苏盐本来想装模作样地安慰一下小之,趁机降低小之对她的防范之心。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失去苏米的痛远超过她经历过的所有苦痛——曾经让她痛晕的改造过程都没有那么痛,她无处述说,只能在心中默默缅怀只属于她和苏米的共同过去。
自己心头的狰狞伤口都没有愈合,拿什么去安慰别人呢。
她真的是太讨厌这个害死了苏米还一幅受了多大打击、等着人安慰的人了。
实在是说不出安慰的话,苏盐藏起心头的不耐烦微笑着把纸巾扔在小之桌上:“你摆出这要死不活的样子,苏米就会活过来么?”
小之默默地盯着纸巾,苏米留下的痕迹实在太少了,就好像只是他一个人的奇幻梦境。周围唯一能和他分享对苏米思念的只有这个自称是苏米妹妹的苏盐。
“苏米她以前快乐么?”他也不知道他想问什么,想得到什么回答,他只是想问,他只是急切地想要感受苏米存在过的痕迹。
“她以前快不快乐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死的时候一定不快乐。”苏盐忍不住心头的恶意:真是假模假样。苏米的快乐与否有什么用呢?她已经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苏米和小时候妈妈讲的故事里那只小人鱼一样可怜,为了不值得的虚伪人类,一个化成了地上的尘土,一个化成了海上的泡沫,死得悄无声息。都是盲目的蠢货!
“……”小之被噎得不行,苏盐的笑脸让他忘记了她是一个冷漠绝情的女孩,他讪讪说道:“没能见到苏米最后一面……我很难过。”
“原来你难过的不是苏米死了,而是没能看到苏米死了。”苏盐了然的一笑,她早就看透这些虚伪的人类了,可恨苏米没看透——苏米,你快来看看你喜欢的这个人类是多么的自私丑陋,你为他的牺牲是多么的不值得。
“不……不是这样的。”小之面对苏盐的误会无从辩驳,他已经接受苏米去世的消息,现在耿耿于怀的是他以前太自私,只顾着过自己的生活,总想着未来很长,没有珍惜和苏米在一起的日子,没能在苏米最后的生命里陪她度过。
苏盐的指责虽然偏激,但是从某种角度来讲是一针见血:他竟然不是在难过苏米的死,而是在难过他自己背负的沉重良心债。
苏盐冷眼看着小之痛苦地陷入更深的自责中,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凭什么只有苏米承担死亡的痛苦,她要让这个害死苏米的混蛋活着也不好受。
成为类妖之后,人类的复杂感情苏盐很多时候已经不太能理解了。但有些事情就是这样,旁观者清,没有了复杂情绪的影响,简简单单、轻轻巧巧地就可以戳中要害。
苏盐不再看这个懦弱又虚伪的男孩可笑的表演,转头看向窗外操场上正在上体育课的少年们,他们在阳光下无知地奔跑、跳跃、欢笑、打闹,好像很快乐。
普通人类的生活真的那么有趣么?苏米,你为什么会抛弃我,去选择一个脆弱到我单手就可以把他碾作灰尘的软弱人类?生命的最后一刻你有后悔过你的选择么?
苏米,苏米,苏米……苏盐把这两个字含在嘴里,辗转反复,无法释怀。她再也见不到她的好姐姐了……
“阿——阿——啾”,墨白的感冒好了,却把那感冒病毒过给了索菲亚。
索菲亚的身体一直比较虚弱,墨白打打喷嚏的小感冒到了她身上直接发展成了高烧不止的大症状。
借着生病的机会,索菲亚理直气壮地要求墨白哥哥陪着她。
被眼泪汪汪的大眼睛哀求着,墨白完全没法拒绝——毕竟是他害得索菲亚这么辛苦的。
本来墨白计划一边陪着索菲亚,一边玩玩游戏的。阿牛不准,让他照顾病人要专心。
墨白瞪着干涩的眼睛守着索菲亚,昨晚通宵刷副本去了,现在困得不行,又没个提神的,他的眼皮直打架。
等到阿牛放心不下索菲亚,忙里抽空地上楼来看看的时候,墨白已经趴在床沿上睡着了,口水把床单弄湿了老大一滩。
气得阿牛鼻孔大了一圈,去摇墨白:“老板,醒醒,有你这样照顾病人的么?”
墨白正梦到进了鸡笼子,周围全是肥得看不到脖子的小母鸡,高兴得不知道该选哪只下手。突然小母鸡们开始哄乱,咯咯咯叫着四处逃开,地面也开始摇晃。
不行,机会难得,哪能让这些肥肥的小鸡逃掉,赶紧变回原形,一个猛扑,捉住一只不知道该往哪边逃的笨鸡。死死咬住鸡脖子,打死也不松口……
阿牛摇了半天,结果墨白只是蠕动两下,变化成一只红得跟火似的红毛狐狸。大尾巴一扫,拂开阿牛的手,盖在脸上,嘴里死死咬着被角,继续睡了过去。
阿牛没了奈何,只好下楼关了店,端了药罐到索菲亚房间门口,一边熬药一边照顾一大一小两只不让妖省心的妖怪。
狐狸梦里连吃了好几只肥鸡,还不满足,瞅准了一只肥溜溜的黄脚芦花鸡。耸肩撅屁股,后腿一蹬,一个猛冲——小芦花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就软趴趴挂在狐狸的嘴里了。
狐狸心满意足地收拾干净小肥鸡一身漂亮的羽毛,张开血盆大口使劲一咬——不对,怎么一股子中药味呢?
狐狸气急败坏地醒过来一看:好你个笨牛,居然在我房间里熬臭烘烘的中药!我醒着吃鸡你要管,我梦里吃鸡你也要来管?
狐狸正准备开口骂阿牛,突然醒悟过来:这不是我的房间啊。
“哪有你这样照顾病人的?”阿牛看狐狸醒了,也不管他是不是老板了:“睡得比病人还沉!”
“……”狐狸理亏,不好还嘴,耷拉着耳朵听阿牛一一数落。
“……还老是吃鸡!鸡那么小一只,你吃一顿得害死好几只鸡的命呢。”难得狐狸肯认错,阿牛抓紧机会把狐狸的错处挨着数了一遍。
狐狸耳朵竖起来了,怎么?我还不该吃鸡了?狐狸吃鸡,天经地义!
狭长的眼睛往笨牛身上一扫,还舔了舔嘴角:“鸡太小不能吃,那我改吃牛吧。”
阿牛赶紧闭了嘴,低着头继续扇药炉子的火。有个人类说得对:“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解救众生什么的,得在保全自身之后进行。阿牛从前一直在山里修行,并没有去人类的学堂学习过,这些名人名言什么的,都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全凭自己理解胡乱用,所以全是朴素的劳动人民思想。
狐狸见阿牛不再婆婆妈妈,摇摇尾巴化作人形,夺了阿牛手里的扇子,推他:“去,给爷买个甜筒来。”屋里熬着中药,他心里燥热的慌。
阿牛不敢违抗他,闷头闷脑地去了。
墨白守着药炉子,手上胡乱扇着扇子,眼睛盯着床上薄得几乎看不出起伏的小女孩,心里其实很担心:阿牛那个土郎中的药还挺管用,索菲亚的灵魂正在逐渐复原。可是她的体内的力量也在复原,这几天明显能感受到下在索菲亚身上的封印遭受了好几次的冲击,力量都不小。这样一味的堵下去,他担心一旦那力量不受他控制,好不容易为索菲亚重塑的身体会被损毁。到那个时候,索菲亚就真的魂飞魄散,连神仙都救不了了。
墨白把煎好的药放在索菲亚床头,轻轻掀开索菲亚身上盖的被子。
索菲亚穿着海绵宝宝的睡衣,衣角翻开露出平坦的腹部。她的腹部上,以肚脐为中心衍开红色纹身似的八卦形封印。
这里就是丹田的所在,当然妖怪并不这样叫,他们把这里叫做丹盘。丹盘是妖怪们凝结内丹的地方,是非常非常重要的。没有了丹盘,从天地间吸收来的精华就不能转化凝结成自己的内丹,法力也没有了寄存的地方,也就失去了修炼的资格,只能做一只普通的动物。
索菲亚的丹盘里有一颗拳头大小的黑色丹丸,妖力强大得可怕,可那并不是索菲亚的内丹。
阿牛捡到索菲亚的时候,索菲亚是只剩两魂三魄的灵魂体,似人非人、似妖非妖,就连墨白这个活了几千年的老妖怪都没能看出她的本体是什么。那个时候黑色的丹丸就已经在索菲亚的丹盘里了,估计除了索菲亚谁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从哪来的吧。
墨白和阿牛费了老大的劲四处找齐了索菲的魂魄。
为索菲亚重塑肉身的时候遇到了困难,墨白和阿牛都不是手巧的人,做了几个都是手脚不齐的残次品,担心索菲亚会不满意他俩的手工,没敢胡乱就把索菲亚的魂魄放进去。
后来墨白上网订购了一个和真人几乎一模一样的瓷娃娃。又用禁术把索菲亚的魂魄牵引进去,这才让她复活过来。
肉身只是灵魂的一个载体,肉身的脸长什么样并会不影响魂魄的实际长相,扎个纸人画上眼睛嘴巴当肉身都是行得通的,所以索菲亚不用担心自己的模样有变化。
至于为什么索菲亚是十一、二岁的年纪,这完全是墨白的恶趣味:若是一个大姑娘跟着他和阿牛住一起,周围的人类不知道会怎么个好奇劲儿呢,当然得把她变成小孩。十一、二岁正是介于已经懂事和学会叛逆之间的黄金年龄,不用操心又好养活,绝对首选啊。
索菲亚灵魂和新的肉身还不契合,所以她从前的记忆全部都没了。但是随着她的灵魂慢慢复原,应该是会慢慢找回她过去的记忆的。
墨白举起右手,五指张开成爪,缓缓把法力凝聚在指尖,默念咒语,轻轻覆在那红色的封印……
他在封印里又重新下了一道敷,帮助索菲亚将那内丹释放出来的妖力转化、凝结成自己的内丹。堵不如疏,治水的道理用在这里也是没有错的。
做完一切,墨白累出了一身的汗,他心想:可得吃只鸡好好补补。
但愿索菲亚吸收的速度快过那内丹释放的速度吧……“师兄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墨白想起最近网络上流行的段子,笑出了声:小丫头,不会只帮你到这儿的,墨白哥哥和阿牛哥哥一定护你周全,希望你快点好起来吧。
阿牛买甜筒回来,发现墨白已经给索菲亚喂过药、擦过身上的汗了,很是欣慰。高高兴兴地下楼做晚饭,还特意多加了一条猪里脊:皮鞭加糖果的教育方式他老牛还是懂的。
墨白三口两口舔完甜筒,跟着下了楼,缠着阿牛道:“喂,笨牛,本大爷要吃鸡。”
“……”怎么还得寸进尺了?阿牛已经摸透墨白的脾气,赶忙好声好气地哄:“你看,我在做糖醋里脊呢。这么多肉,肯定够你吃了。”
墨白不屑道:“你的手艺那么差,谁爱吃?本大爷要吃鸡!”
阿牛默不作声,继续往里脊肉上抹作料。
墨白狐狸眼一转,凑近阿牛耳朵,幽幽说道:“不给爷吃鸡,爷可就要吃你咯?”说完还发出“吸溜”吞口水的声音。
被墨白的呼吸在脖子上一扫,阿牛背上的毛都炸开了,赶忙扔下里脊肉奔出门去给墨白买鸡。
墨白得意地龇牙一笑:小样儿,爷还治不了你了?接着摇曳生姿地上楼照顾还在沉睡的索菲亚去了。
墨白如愿以偿地吃到一只烤鸡,还有一大盘的糖醋里脊也进了他肚子,谁让笨牛不吃肉,索菲亚还病着呢?
墨白摸着撑得圆溜溜的肚子地斜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心想:有鸡吃,有牛使唤,神仙的生活也不过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