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靖哲是在一阵药香中醒来的,眼皮沉沉的好不容易才睁开一条缝。窗外微微透着一丝光,天还没透亮。没看到那个女人的身影,但能听到一下一下没有间断的捣药声,声音并不大,却让人意外的感到有力量。
“哼,醒了就别装死。”低沉嘶哑的声音入耳,好像从生锈的铁块磨擦中硬挤出来。
楚靖哲晃过眼,才发现屋子里多了一个人。背光正对着他,庞大的身体挡住了本就没几丝的光亮,落下的阴影将楚靖哲整个覆盖住。还没看清那人的容貌,楚靖哲便先嗅到他身上传来的怪味,夹杂着山林腐木和……野兽血腥气的怪味。
待到眼睛渐渐适应,楚靖哲才看清那张能让人猛然惊骇的脸。整张脸都布满了瘢痕,有些地方大概是愈合的时候新肉凸起,像虬结斑驳的老树皮,好像被高温灼烧后的蜡像,再凝固后完全没有了原来的形状。左边眼睛周围被暗红色硬痂覆裹糊住,只能微微张开透出一丝目光,却和唯一完好的右眼一般苍劲凌厉。整张脸凹凸不平,颜色暗红黄褐,明显曾经受过严重的烧伤,也没有好好休养恢复,那些疤痕瘢痂经过不知道多少年头后像是一层丑陋的硬壳覆盖在整张脸上。
穿着一身兽皮做成的衣服,灰灰褐褐破烂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长发散开披在背上,一揪揪的缠结在一起,沾满黏腻的污垢,应该从来没有打理过。
这人,就像是从地狱中被业火焚烧后面目狰狞的恶鬼,不知为什么闯入人间。
楚靖哲强行忽视那恶鬼的容貌,直勾勾的和他的目光对峙。
“眼神倒是不错。”半晌,恶鬼才又发出那金石磨擦折磨人耳朵的声音,烧得看不出形状的嘴角约摸是勾着笑了下,更显阴森可怖。“也算是个好苗子,可惜,没两年好活。”
楚靖哲的眼睛倏地阔张,他知道什么?
颈脖被蓦地扼住,恶鬼单手将他提起来,楚靖哲感觉到胸腔里头的空气越来越少,濒临窒息。那锁住他咽喉的手掌仿佛铁钳般,楚靖哲笃定就算自己在正常状态下也没可能挣脱,更何况变作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孩。恶鬼的眼中毫无波澜,好像拈在手中的不是一条人命,和那些低贱的猫狗无异。
“唔唔”楚靖哲拼命的想发出声来,结局却只是徒劳,换得掐着自己的力道越来越紧,一张脸已经涨得血红,只有眼睛强撑着仍然不肯示弱的死死盯着眼前的恶鬼。
肺腑中好像有火在烧,已经是极限了,眼中出现晕眩的恍惚。
就在楚靖哲以为必死无疑的时候,咽喉的力道松了松,他喘息着吸入活命的空气。接着是那股腐臭味缓缓逼近,耳边传来恶鬼刻意压低的声音,“还以为有多硬骨头,原来也会怕死。”声音中满是浓浓的嘲讽,嗞拉嗞拉,铁锈的碎末全甩在楚靖哲的心头上,让他感到强烈的屈辱。
他出生至今,从来骄傲到极点,从没低头认输过,也没人能让他低头服软。荆州楚家的少家主,想要什么从来都能得到,任何东西都有价,而楚靖哲最不缺的就是钱。最不缺的就是钱——可是独独买不回爹娘和奶奶的命,买不回平常人拥有的齐家之乐。生来就是锦衣玉食金银无数,可是又有什么用,楚家的宅子越多越大,就越让人孤独害怕。可是他是楚靖哲,不能软弱,不能认输的楚靖哲,楚宗廷的儿子。所以,他任性妄为,放浪形骸,骄傲不可一世。如果楚韩想要,并不是不能够给他,只因为他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算是亲人的人。可是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直接的背叛,毫无预兆的刺上那一刀。楚靖哲无法接受无法忍受,有什么被他珍视的东西被人残忍的践踏撕碎,被亲近的人背叛才更让人愤怒难以原谅。而隐约听到当年沉船的讯息,更像是一颗火种丢入滚烫的油锅中,沸腾的火焰烧的楚靖哲的灵魂都变得扭曲,每一次呼吸都疼不可遏,恨不得马上动身回去用所有的力量挖出真相。
命运却用一记诡异的直勾拳把他打懵了,怎么能是这样?在这样的时刻,这样无能为力的自己,怎么能不让他愤怒,才会幼稚的把怒火迁怒到云容的身上。此刻恶鬼的嘲讽却让他感到十足的屈辱,被剥夺了楚家少爷的身份,剥夺了那些玩弄在股掌间的金银,楚靖哲还有什么资格去骄傲?没有了那些的楚靖哲,谁都不是。
“我知道你听得懂。不管你是谁,有什么遭遇,或者,有什么目的。过几天病好了就自动离开这里,滚得远远的。”恶鬼与他四目相对道。
“记住我说的话。”
楚靖哲清楚看到,说最后几个字时恶鬼眼中涌动的杀意。
力量!从来没有一刻,楚靖哲这么渴求自己能够拥有强大的力量,能够对这该死的命运冷笑回击的力量!
“乒乓”陶碗和药炉轻击的声音打破了两人的僵持。
“真会捡麻烦。”
恶鬼听到云容的脚步声右手一松,把手里抓着的东西丢回床上。
楚靖哲被摔得两眼一黑,差点背过气去,舌尖甚至尝到一丝丝腥咸的血腥味。恶鬼没用多大的力气只是单纯放手,但这种高度的坠落却足以对一个婴孩造成不小的伤害。
“药熬好了?”
“唔……嗯…咳咳”楚靖哲还没从撞击的震荡中恢复,那只铁钳般的手又掐住自己的下颚,接着便是一大碗既苦又烫的汤药毫不停歇的灌入。唇舌已经被烫的发麻,楚靖哲被呛得连连咳嗽,咳出的药汁流得满身。
云容被吓了一跳,就想冲上去阻止,那恶鬼却像背后长了眼睛般嘶哑道:“哼,你连夜上山舍得浪费一个愿望求我救他。至少今天,我让他活。”只剩一条缝隙的左眼鹰隼般盯着那个在自己手中兀自挣扎的家伙,“不过,如果他继续不吃东西,就是自己找死。你也不用再上山用剩下的两个愿望交换。”又是那种阴惨狰狞的笑,“我不会救他第二次。”
……
天光大亮。
还是那间破木屋子,还是那个一身破旧衣服、头发上顶着草屑的女人。那双温温柔柔的眼睛里有看得见的疲惫和焦灼。
楚靖哲猛的闭上眼睛,又再缓缓睁开。多希望……一切只是场噩梦,要楚韩付出代价,要查出当年沉船的真相,用现在这种样子?等到真的有还手之力需要多久,十年、二十年?还有那个脑海中隐约浮现的赌约,一年的时间原本以为太长,现在却觉得老天真的给自己开了个好大的玩笑。
谁能解释自己现在的状况,只要能够回复原来的样子,只要能够……
脑中好像又听到那种金石磨擦发出的渗人声音,那个属于石磨山上恶鬼的声音。就算倾己所有,就算和魔鬼交易,有些事情命中注定要去做,他渴求那样的力量。
就算一切都行不通,就算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就算爬也要爬回荆州。没有什么比死更糟,现在,还早得很,早得很!
楚靖哲扯了扯嘴角,看不出是不是又在惯常的讥讽冷笑。
视若兄长的楚韩亲手在自己背后捅了一刀,而这个萍水相逢的女人却不眠不休的照顾自己一整夜。这算是,命运的嘲弄吗?
……
粥已经凉了,云容又重新热了热。这次小心的在小宝儿下巴上隔了条巾子,喂得也更仔细。
一碗粥都见底了,却没有一滴漏出来。只每一口小宝儿都要含好久,才咽下去,那小眉头从始至终都是蹙着的。
云容最后给他拭了拭嘴角。看着这张面白唇红的小脸,眉目间几乎都可以勾勒出将来的漂亮俊逸,皮色晶莹,完全和那些满村跑的丫头小子不一样。
不知怎么,看着这张青花毯子,这碗糙米粥,这些自己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好像跟这个婴孩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甚至对他来说都是一种……委屈。
一时间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渗了出来,酸酸涩涩的……
楚靖哲却是不知道身前这个在他眼里粗鄙不堪的女人在想些什么。他在改变,从他咽下第一口糙米粥起……为了,活下去。